国家将掌握的土地分配给农民,农民向国家交纳租税,并承担一定的徭役和兵役。
为了躲避赋税和徭役,小民要么背井离乡成了流民,要么拖家带口投靠当地的世家大族当奴婢,这种情况在年景不好的时候尤为常见。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可作为这个国家的主人,刘徽在惊讶过后,便敏锐地察觉到了某种自身利益被侵犯蚕食的不适。
“安雨,朕怎么觉得……”
心头有些难以形容的焦虑,少年的手指无意识滑到她雪白手腕上,轻轻摩挲着,“修桥铺路、募兵备边,这些都是国计民生的要事,朝廷征发徭役在所难免。小民投靠世家门下,力役的确是出得少了,但是……”
“但是什么?”安雨微一颔首,鼓励他大胆往下想。
这是小皇帝第一次独立思考,难免有些不自信,刘徽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但一对上少女沉静而宽容的眼神,终究说了出来,“可,可是,他们连人带田都成了世家大族的私产,向世家交税,那朝廷收什么……”
“陛下觉得这样不好?”
“当然不好,这是夺国之税,损公肥私之举。”秉性温良的少年帝王,很少如此掷地有声的说话。
刘徽性子再懦弱,也是作为一国之君长大的,生来坐拥天下。世家本就不缴税,竟还依仗着国家对他们的优待,把原本属于国家的赋税,捞到自己口袋,可不就是在挖他的墙角?
国家有令,均田与民。世家当然不会明目张胆的搞土地兼并,但北陈各地盘踞着大大小小上千世家,都这样挖一点儿国家的墙角,长此以往,那是多大的一笔数目?
听到的和自己经历的永远是两回事,对于一国之君来说,这才是切肤之痛。
“倘若乡间要修一条路,原定征发一百人服役一月,但其中若有二十人隐于世家门下,那剩下八十人就要服役更长时间。赋税也是同理,登记在册的纳税户口少了,每年要收的税租却还是那个数,分摊到每家每户头上的数目就更多了。”
“小民只觉得是朕的朝廷横征暴敛,索求无度。而当地世家豪强,钱财、土地、名望三者皆得。”
这么一件很容易就想明白的事,刘徽只是站的太高,加上年纪阅历所限不通世情,不是智商不够。
他激动地捏住她的手,口中喃喃自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既然提出要减赋,朕也不是没有想过,为何百姓被盘剥至此,民生已经如此艰难,国库里的钱还是不够花,只能勉强维持国家的开支。”
“怪母后生活奢靡,可母后才当政几年?父皇在位时,也一力提倡节俭,可国库也不见得有多少盈余。”
“真正的国之硕鼠,是……满朝文武,三公九卿,皆是世家大臣,无人与朕道破这一点。”
“再忧国忧民,谁又会背叛自己的阶级利益?”见少年眼眶微红,握着她的手都微微发抖,安雨深深叹了一口气,接道,“富者恒富,穷者恒穷。陛下,也许你无法接受,但事实上这世道就是如此讽刺,富者田连阡陌,良田万顷,甚至不必缴税。而小农只应付每年的赋税,就已经拙荆见肘。一旦遇到灾荒之年,更要举债度日。”
“再任劳任怨的老牛,力气也有穷尽之时。更何况,那是人,不是牲畜。牛逼急了还要拱人,百姓走投无路了,选择揭竿而起的还少吗?”
安雨并非危言耸听。
这个社会一潭死水,一个人的姓氏和出身就已经决定了他的一生,土里刨食的,一辈子也就是土里刨食,连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都渺茫。
阶级固化,土地兼并,苛捐杂税,这几座大山压下来,等真的到了民不聊生,天下匮竭之际,改朝换代只会是必然。
要说刘徽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皇帝,没想过亲政以后要如何大展宏图,那是不可能的。
可安雨已经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
国家在走下坡路,百姓越来越穷苦,北陈边关自有小南辰王来守,但王朝内部的崩溃瓦解又要怎样才能力挽狂澜?
刘徽脸色煞白,心中百感交集,但这个自幼富贵娇养的少年人,心中更多的,还是一种眼看事态恶化、却无能为力的愁苦。
正是人间四月,窗外春光正好,他却像是被巨大的黑色洪流淹没,绝望像水,四面八方涌来。少年人的内心在这一刻升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祥之感,也许有朝一日,这座天下人人向往的权力之巅,会忽喇喇似大厦倾,将这太极殿上的每一个人都压在瓦砾之下。
脆弱之人,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下意识依赖任何一个出现在身边,看似友善的人。
“安雨,你说朕,朕该怎么做……”
哪还顾念着什么大丈夫气概,少年帝王抱着他的爱妃,那张不经风雪的脸上滚落两行清泪。
又把人弄哭了,安雨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伸手推了推少年靠在她胸前的脑袋,“陛下不是寒微小民,而是口含天宪的皇帝,既然知晓了稼穑之艰难,民间之疾苦,以后会善待这天下吧?”
“……嗯。”少年的声音吹拂在耳边,软软的还带着鼻音,教人心念一颤,有些痒痒的。
安雨想和他拉开些许距离,反而被抱得更紧。
“朕真想看到一个耕者有其田,民有恒产,人人安居乐业,衣食无忧的太平盛世。安雨你说,会有这么一天吗?”
他们要面对的,是比这个国家的历史还要更为悠久的存在,那是隐藏在暗处的庞然大物,一旦斗争开始,就只有你死我活。
哪怕前路艰险,安雨也不是那种会和他一起抱头痛哭的性格,只是轻轻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唇角微翘。
“陛下今年青春几何?满朝旧臣呢?”
刘徽秒懂了。
年轻,代表稚嫩,代表没有底牌,也掀不起风浪。但人总是会老,也是会死的,时间,就是他们最大的优势。
安雨慢慢吐出一口气,“慢慢来,哪怕三十年,五十年,总能做到的。”
眼前少女永远都是云淡风轻,很少对某件事如此热衷。刘徽恍然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已经从那双光芒旺盛的眼中,隐约触及到了她真实的内心一隅。
刘徽看着她娇美的侧颜,忍不住笑,轻轻道。
“喜欢你。”
“你喜欢我什么?”安雨好奇,饶是她活了许久,也不懂十几岁少年人堪称跳脱的想法。
刚不是还在哭唧唧寻求安慰吗?
“喜欢你,总能带朕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他摸了摸她垂在胸前的一缕发,眼底尽是澄澈温柔,“也喜欢和你在一起。”
作者安雨就是要干世家,目前小皇帝拉上贼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