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如昼，笙歌不休。金樽清酒，玉盘珍馐。
一切都很好，除了……殿中央抱头痛哭的那对父女。
金枝玉叶流落乡野，失散多年再聚首竟是在帝王家，真是连话本都写不出这般传奇的故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安贵妃与太原王身上，连乐师也无心拨弦。
正如戚太后野心勃勃，祸乱朝纲，刘徽也不能不认这位生母。对于太原王，安雨可以躲避、可以装失忆，但今日她敢当众说一句不认亲爹，明天全天下士人的口诛笔伐能直接把她淹死。
即使那些往事实在让人觉得如鲠在喉，安雨也得咬着牙上。
“父亲，您真是我的父亲？”她提着裙子迈下台阶，蒙着一层水雾的眸子里看不出半点勉强。
“当然，这世上哪有一位父亲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方才你随陛下走进来的第一眼，为父就认出是你。”
太原王也露出爱怜目光，原先要摸头，结果被少女抢先一步扑到怀里，他只勾到一缕金步摇的流苏坠子，便若无其事地将手搭在了少女肩上，“颜儿，这些年你受苦了……以后可愿随我回太原王府，认祖归宗？”
“嗯。”红着眼圈的少女一仰小脸，水雾终于化作两行清泪，自双颊滚滚落下，美人垂泪，自然是美的，像一朵明艳的野地玫瑰，沾上了露珠，娇憨可爱。
无论是安雨对他，还是他对安雨，心中对对方应当都只有厌恶之情，偏偏要在满朝文武面前演出一副父女情深的戏码。
不知旁人怎么看，反正戚太后是忍不了了。
这一对不知真假、演技堪忧的父女，简直像是专程来搅和她的好事，但她仍挂着得体的微笑。
“着人去偏殿奉茶，贵妃与家人久别重逢，要好好叙一叙骨肉别离之苦才是。”
刘徽刚想起身作陪，却被安雨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怎能扰了太后和陛下的雅兴，我和父亲去外头单独说几句话便好。”
随太原王一道入宫赴宴的四五个金氏女便自觉止步。她们打扮得光鲜亮丽，却要被叫出去，心里自然不大乐意，得了贵妃这句话，个个都在席间坐得稳稳的，心思却在乱飞。
尤其是在金氏女之中众星拱月的金贞儿，原来伺候过她的逃奴摇身一变成了贵妃就够让她难以接受的了，结果太原王竟当众承认安雨是太原金氏的嫡女……
嫡庶嫡庶，嫡出是生出来的，不是随便一张嘴就能改变的，哪怕金贞儿的娘当年再受宠，太原王也没松口让金贞儿做“嫡女”。
从前太原金氏只有庶出，金贞儿自然是太原王最宠爱的女儿，可是以后呢？
灯火通明的金銮殿被抛在身后，直到丝竹声越来越远，路上愈发冷清，只得星月之光冷照。
宫人们等在远处，只见凉亭中立着两道人影。安雨和太原王，早已没了方才在金銮殿上的父慈女孝，只剩下戒备与生疏。
“金颜，以后贞儿入宫，你作为姐姐，要多关照。”
太原王说这话时胸有成竹，安雨恢复了太原金氏的身份，坐稳了贵妃的位置，应该对他感恩戴德才是，提携庶妹，也是应有之义。
结果只得了一声轻嗤。
安雨随手搁了提灯，见亭中石桌上有套不错的茶具，便坐了下来，慢慢拿在手里把玩。
“我得妃位，父亲得了个外戚身份，明明已经两清的事情，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让金贞儿入宫。”
刘徽的确是个香饽饽，光是他尊崇的身份便可令天下人趋之若鹜，更何况他又是个俊秀温良的少年郎，很难不令小姑娘心动。
太原王见安雨护食，只觉得这小女儿家的心思当真好笑，“帝王三宫六院本是寻常，贵妃能得宠一时，还能得宠一世不成？贵妃在宫中势单力薄，难道不需要助力，贞儿入宫，不是比外人更好吗？”
作为男人，太原王能大咧咧的把姐妹共侍一夫宣之于口，安雨却只觉得恶心反胃。
手中的瓷杯轻轻磕在桌面上，夜色里发出清脆声响。
“我呢，也是为了金贞儿好。哪怕我在陛下心里有几分地位，太后也不会容许两个金氏女子在后宫占据高位。”
“有我这个贵妃在前，金贞儿若是入宫，也只能做个美人，且这辈子都难以晋升。”
“父亲若是真心疼爱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那就别毁了她的一生。”
少女语气闲凉，唯独在“真心疼爱，亲手养大”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调，阴阳怪气得很。
“你这逆女，又懂些什么——”太原王不可避免想起了当年宠妾灭妻，从而引发的一系列闹剧，乍对上少女那双幽深的桃花眼，觉得渗人。
“我怎么？”柔柔的灯火照得少女肌肤如暖玉，只那红润菱唇里吐出的话就不那么悦耳了。
“父亲也是被吹过不少枕头风的人，应当知道其中威力。”她一手托着腮，望着他笑，妩媚又冰冷，“你或许不信我能让陛下重用谁，可一定信我会有法子令陛下疏远你、讨厌你吧？”
这明晃晃的威胁，令太原王的脸色青白一阵，也不得不承认安雨说的话有道理。
他当然有些野望，若是能兵不血刃的得到想要的一切，谁愿意吃饱了撑的起兵谋反呢？
说到底，这世上没人不想走捷径。
太原王自认为有兵有马，富可敌国，若金氏女能入宫生下皇子，把持朝政。太原金氏，又何尝不能成为下一个戚氏？
金氏比戚氏更强势，届时江山易主，也未可知。
偏偏此时圣眷正浓的安雨不是在金氏长大，她还记得幼时往事，对他有怨。
太原金氏对于安雨不是必要，而安雨对于太原金氏而言，是必不可少的一步棋。
若是吃相难看，惹恼了安雨，得不偿失。
深呼吸几下，向来说一不二的太原王竟难得好声好气同她说话，“颜儿，斯人已逝，当年的旧事何不一笔勾销。罢了罢了，贞儿能否入宫，端看她的造化吧。只是你也不能忘记，你终究是太原金氏的血脉，应当为家族着想一二。再者说，家族也是你的助力，若诞下皇子，那后位，也不是不能想。”
“父亲放心，这世上哪有不认父母的子女？”少女声音淡淡，只自顾自的将桌上散乱的茶具规整好，等太原王走远了，才扶了扶发间那支步摇，望向不远处微微晃动的树影。
“阁下听了许久的墙根，不妨出来一见？”
宫中多是百年老树。春夏时节，参天的银杏正青翠，重重迭迭的叶子在月下结成一片青影，少女话音刚落，青影之中，信步走出一个衣冠楚楚的少年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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