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也是一个这样浓黑的夜晚，金銮殿上宾朋满座，而有的人无人问津。
“安姑娘。”
树影间走出来的少年身量比刘徽高些，却更清瘦孱弱，四月天还披着宽大的鹤氅。夜色模糊了他的面容，唯独一双眼睛泓着如水月色，看似柔和，实则陌生又孤矜。
“原来是广凌王殿下，真巧。”
少女语气平淡随意，仿若刚才对亲生父亲一顿连消带打的人并不是她，而刘子行明知自己误打误撞旁观了这一切，也只字不提，只是温润地笑：“子行并非有意打扰，只是想寻个清净地方赏月。”
“赏月？”安雨三两步走出凉亭，抬头望了望天，又打量两眼这衣冠楚楚的少年，“世人都说广凌王姿仪瑰秀，喜欢你的姑娘也不少，怎么不在宴席上多坐一会儿，兴许一段美满姻缘就来了。”
“姑娘可听过这民间一句俗语，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刘子行幽幽叹气，像是自嘲。
无人问的是他这个广凌王，有远亲的自然就是安雨了。
“这么说，今日倒是让广凌王见笑了。”少女垂下脸，嘴角似乎弯起了两分笑。中州贵女流行素衣翩翩，而她偏爱鲜艳的色泽，孔雀衫，石榴裙，金银两色交织的罗绣，配上明丽无双的长相，艳而不俗，恰好到处。
能与一个颇有风采的美人谈笑风生，尤其还是刘徽宠爱的女人，刘子行内心生出一种微妙的快意。
“这宫中就是如此，有利可图，才有人趋之若鹜。”
这刘子行年纪不大，心思却比刘徽沉得多。安雨没有接话，听着远处隐约的钟鼓声，失了与他周旋的耐心，“唔，那殿下慢慢赏月，我就不打扰了。”
“对了，今日之事记得保密，我不想让陛下担心。”
她提了灯笼，走得潇洒，让刘子行不由失神片刻，宫里的人向来拜高踩低，而刘子行这个备选太子，随着刘徽渐渐长成，在许多人眼里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连安雨也没把他放在心上。
久居深宫，没有封地，没有兵马，连心腹都很少，只有一个太子的名头，和刘徽之间那点可怜的兄弟情分。
若刘徽有了皇子，等待他的是什么结局？
刘子行回想起方才金氏父女争执的内容——安雨连亲妹也容不下，必然不会容许其他人先于她生下刘徽的子嗣，或许，可以利用一番。
刘子行如梦初醒。那提着灯的窈窕身影行于宫道上，眼看再拐个弯就要不见。
连老天爷也在为难，他追了一段，忽而扶着墙开始咳嗽，剧烈的咳嗽，像是要把心肺都从胸腔里咳出来，直到后背被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广凌王？”
去而复返的少女提了灯笼站在他面前，似是刚刚站定了，烛火还在晃动，依旧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明知道这个人，和他曾经所见的那些天潢贵胄一模一样，在人前人后都各有不同嘴脸，但这一刻，鬼使神差的，他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
少年的手冰凉，在立夏的柔风里，像块冷玉。安雨一触之下便放开，见他站直了，也不好再去摸他的脉——这广凌王年纪轻轻，看着人模狗样的，好虚啊。
生来就是养尊处优的人，怎会空耗得如此厉害？
安雨不知道刘子行从小到大经常被戚太后变着法儿的虐待，只当他是本来体质就弱，加上心思繁重，本着医者之心劝道，“殿下身体不好，要不要养点猫猫狗狗，舒缓一下心情？或者离开这皇宫，去看看四方宫墙之外的广阔天地。”
少年明明还在咳，却意外的斩钉截铁：“…我不走！”
也许温润无争的外表之下，偏执才是底色。
“你又知道什么……？是我不想养吗？是我不想活吗？是——”
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十几个宫人打着灯笼开道，一眼望见那被宫人簇拥而来的人，刘子行知趣地止住了话，只靠着墙微微喘息。对于自己在对方面前突如其来的失控，眼底也是满满的惊疑。
刘徽从御辇上跳下来，奇怪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怎么会凑到一起，“王兄，你不是早就回东宫了吗？”
安雨比他更奇怪，“才二更天，陛下怎么就出来了？”
“金将军都回来了，还不见你人影，朕都以为你丢了。”
这话说的，竟像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一刻都离不得人。
刘徽见刘子行脸色不好，先吩咐左右将人送回去，就乘他的御辇，自己则借此机会，揽着安雨慢慢在长长的宫道上步行。
安雨望着天边的银勾，脑海中浮现一双孤矜的眼。“陛下让广凌王乘御辇，这样做不算逾越吗？”
“没事的，那是朕的王兄啊。”刘徽漫不经心地道，“别让母后知道便好。从小到大，只要朕犯错，都是王兄受罚，朕欠他太多，都不知该怎么还。”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