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刚才中州来信,说广凌王已经在前往西州的路上了。”
入夏,北地高敞的堂屋也挂上了竹帘,随着被青年掀起的动作,阳光散若碎金,斑驳一地。
内室里的人影顿了一顿,“广凌王不远千里而来,是朝中有事发生?”
“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是陛下打算召些才华之士入京,将他们的诗文词作编汇成籍。那些名士清流不是都挺淡泊名利,轻易不肯出山么,安——”
某个不能提的名字险些脱口而出,小南辰王淡淡掠来一眼,黑眸里看不出悲喜,却吓得周天行咳嗽一声,强行转了音调,“……陛下就决定派些有身份的人去请,也不单是咱们西州,各地也派了好些人。”
“他们文人办事情,总是弯弯绕绕的。”周天行是武人,想不到其中的深意——国家要编书,直接派人收集文稿便是,何必大老远的,把那些才子本人召去中州。
真正理解安雨用意的人却也没说什么,小南辰王继续整理着腰间玉带,只是手上的动作无端放慢了些。
从来成大事者,在于民心士望。
当初将废立之事挂在嘴边的人,竟也开始一心辅佐君王了么,又或者,她其实一直都没有变过。
北陈无战事时,小南辰王经常一人一马,游荡西州街头,观世间百态,尝人间烟火。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后来,多了个小丫头与他并辔而行,顶风冒雪的也从未抱怨一句。后来的后来,他又回到了最初的独自一人。
亲卫将马牵到了南辰王府的正门,又捧上小南辰王惯用的宝剑,周生辰接在手里掂了掂,才别在腰间翻身上马,又被追出来的弟子叫住了,“等等,师父——”
马儿嘶鸣一声,硬生生停住。提着缰绳的小南辰王淡淡睨了他们一眼,“何事?”
作为入门最早的弟子,宏晓誉胆子也是最大,“师父您老人家忘了么,广凌王将至,西州并无行宫,那我们王府是不是该提前准备一二?广凌王不是师妹的未婚夫婿么,您好歹上上心呀……”
“……哦。”周生辰仿佛这才被通知这件事似的,“广凌王乃未来太子,的确不能怠慢,先备下房舍,洒扫一番。另外,此事别忘了告知你们师妹一声。”
弟子们拱手领命,站在原地目送,但见铁骢抛鞚去如飞,那一人一马似乎带了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是我的错觉吗?师父他好像很害怕听到宫中的消息啊。”周天行回过神来,喃喃自语。
宏晓誉难得叹了口气,接话道,“也许对他而言,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吧。”
刘徽登基不到十年,先是戚太后倒行逆施,再是赵腾刘元之乱,满朝文武无人不知他只是傀儡,道一句皇帝年轻稚嫩,受奸邪蒙蔽,就粉饰过去了。
可庙堂之外的数万万百姓,只会觉得皇帝是昏君,把天下治理得一团糟。
就算后来一场清君侧、肃朝纲,也没给刘徽挽回多少声望。
没有声望,就没有话语权。
刘徽的确是个软弱无争的人,但唯一的优点就是被调教得很听话,心性不坏。安雨既然与他在一条船上,还指望刘徽以后能支棱起来,才好借他之手为百姓做些实事,自要为他想好对策。
要建立声望,最简单的就是做些好人好事传扬出去。就如安雨和百草堂,安雨有本事,但百草堂并非个个都是神医,然而能在几年内一跃成为西北百姓求医的首选,还要多亏了平日乐善好施,广结善缘,口碑自然而然就建立起来了。
勤俭节约,减赋爱民,礼贤下士,重视教化……大可找些文人墨客来歌颂一番,刘徽的最大优势就是一国之君的身份,占据礼法大义,一举一动关乎北陈朝廷脸面,江山百姓福祉。
为了体现重视名士清流,也是为了广撒网多捞鱼,安雨抱着一堆典籍聚精会神地啃了好几天,此时长长出了一口气,扔了笔之后就毫无形象地歪在竹榻上。刘徽扔下手里的奏章,接过她拟定的名单一看,上面甚至连数十年前逃到南萧的文士都有。
“蔺道崇这个人朕知道——”
“哦?”
“太傅恰好给朕讲过,此人并非世家出身,却是读书读得很好,可惜家族姓氏不显,一直无人愿意举荐,也就不曾出仕,只在当时的一位将军府上做一幕僚。”
难得轮到刘徽给安雨讲了回故事,小少年兴致勃勃,同时也不忘拉过少女提笔的那只手,轻轻为她揉着酸疼的手腕。
听到安雨问了句后来呢,他才慢慢道,“后来啊,那将军得罪了高氏,为了避祸而举家渡江南逃。船只在江中出了事,蔺道崇在抉择的时候放弃了自己唯一的儿子,选择去救别人的儿子,从此名声大噪。南萧的皇帝还要征他做官,蔺道崇坚持不受,只在江边的山上结庐而居,布衣芒鞋,粗茶淡饭。那是朕还未出生时发生的事情,算一算,至今也有近二十年了吧。”
这位老先生,可真是一位道德楷模了。至于北陈,在这件事情上,自然是丢了个大脸。这是他父皇在位时的黑历史,刘徽坐在她身旁说完故事,白净的脸庞也染上些许红晕。
“安雨,你说蔺老先生都绝了后,还肯回到这个伤心地么?”
跑去竞争对手家里挖墙角,而且多半会被拒绝,刘徽也是怕丢脸,怕朝廷威信扫地。
没听到回答,少年犹犹豫豫的望了安雨一眼,不像是九五之尊的天子,而是让人联想到鹌鹑,或者说初生小狗之类的东西。
少女依旧歪在榻上,维持着一手支颐的姿势,此时斜睨着他,眼波流转,对他勾了勾手指,刘徽刚巴巴的凑过去,就被毫不客气的弹了个脑瓜崩。
刘徽哎呦一声,捂住额头,又听安雨嘟囔了句真笨。
“陛下觉得这张名单上有多少海内名士是咱们能请过来的?陛下是一国之君,肯放下身段,去礼贤下士,本身就是一种敬重名士清流的行为。蔺道崇来与不来,拒绝多少次,都不妨碍陛下做足礼数去请他,重要的不是一个蔺道崇,而是向天下人传达陛下的求贤若渴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