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舒煌 (加拿大)
儿时常听母亲提起她小时候家里的一条狗：那狗极通人性，很会和人亲近，家里人都很喜欢。有个晚上她跑出去彻夜未归，第二天早上死在门口了，身上插着一把刀。那狗是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被人捅伤的，但她坚持跑回到家门口，血流了一路：那是匹忠犬。
这像一个英雄传奇，凄惨而悲壮，但我却从没有希冀过也拥有这样一匹良犬。我其实很讨厌狗，准确地讲，我很怕狗，从小到现在。我虽然没有被狗咬过，却经历过被狗扑上来一刻的惊恐万状。我还曾经一次、两次、三次在农村的田野上，那里有一只、两只、三只狗咆哮着向我奔来，要不是我不停地用石头砸它们，它们准就冲过来了。＂叫的狗不咬人＂，那只是书上的话。
这些经历总让我心有余悸，所以我见了狗就不舒服。我曾在梦里去过一个镇子，那里家家有狗，满街都是，我躲都躲不掉。
除了这些不良记忆，我也曾经长时间相处过一条狗。他既不咬人，也不乱叫；他不是很可爱，却有那么点愚忠。那是昔日镜泊山邻居连生家的狗。
1972年，我家随校（唐山交通大学）从唐山搬迁到峨眉山脚下，住在镜泊山六号楼。我家住一层，连生家在三层。连生家姐弟七个，生活比较困难，我妈就把我姐的几件旧粉红条绒衣送给赵大妈，赵大妈把它们全染成黑色，让连生、连贵、连原兄弟几个各穿一件。赵大妈家里人能干，经常给我家帮忙; 他家喜欢养鸡，有个大鸡圈，还帮我家砌了个鸡窝。
后来连生家又抱了只小黑狗。他来了以后，整天在楼前楼后东溜西跑，有时候追两下鸡，但不讨人厌，也绝不咬人。
黑狗长得很快，第二年我家搬到二层连生家脚底下的时候，他已经长成大狗了。说也奇怪，自我们家搬到新房，黑狗每天跑到我们家门口趴着。晚上连生连贵把它招回家，第二天它还回我家门口。我们不喜欢狗，但也不能禁止他趴在那，只是不允许他进我家门。我看他烦，有时踢他一脚，他鼻子里＂轰轰＂两声，换个位置又扒下。有时候，我丢两块骨头给他，他就有滋有味地啃着、嚼着，直到全都吞到肚子里。但我不敢多喂他，怕他把我们当主人了。
那狗也知道跟人，可有趣的是，它从不跟着连生家的人，却只跟两个人——我爸爸和隔壁子弟学校的田校长，这是令人费解的，因为他们从没给他过特殊待遇，甚至不像我们有时还喂他吃的。我爸一岀门，他就跟着走，我爸沿山路绕了半圈要下山了看他还在后面，就挥手或者用石块赶他，他这才停下来，望着我爸下山不见踪影了才独自返回。可下次我爸出门他还照样。他从不跟我，但我要是跟爸爸一起出去，他也跟在我们身后。我们走在路上，后面就有几个孩子朝我们扔石子。我们向那些孩子吼道：
＂你们干嘛要扔石头？＂
＂谁让你们带狗呢？＂
＂那不是我们的狗，他非要跟着。＂
＂是你带狗，你老带狗。＂
很明显，那些孩子认识我爸。
那真是一条温顺的狗，一条通人性的狗，虽然他认错了主人。
终于有一天出事了。同搂的一个男孩喂他东西，他把男孩的手咬了。这男孩胆子真大，手拿着食物让狗跳起来叼，结果狗不叼食物，却咬他手去了，听说还咬得不轻。男孩的妈很生气，找连生家理论。连生家很抱歉，决定把狗杀掉。
杀鸡大家有经验，杀狗没人干过。可连生有办法，用根绳子把他脖子套了，然后吊起来，让他窒息死掉。我胆儿小，没敢去围观那一幕：他毕竟天天在我家门口趴着，他也不是鸡。
狗杀了，赵大妈炖了一锅肉，连生端一碗给我吃。我看都不想看。
后来，我们楼又搬来老余头一家，住我家原来一层的那套房里，他家也养了条狗。老余头家里有三个儿子，他整天不是骂这个儿子，就是骂那个儿子，有时候还骂老婆，有时候还打儿子，有时候还打老婆，有时候不耐烦了还骂我们，有时候咕哩咕噜地不知道在骂谁。总之，他讨厌极了。他们家的瘦狗也没一点灵气，整天畏畏缩缩地在屋里门外转来转去，有时还跑到门前山坡下的垃圾堆里找点剩骨头吃。这真是主恶狗随。
有一次，我和另一个男孩拿了点吃的把狗引到山坡旁，突然一脚把它踹到了下面的垃圾堆里。那狗当时吓得魂飞魄散，看它翻起身来，我也被吓了一跳，以为它会向我扑过来。可它一溜烟地跑回了家。后来，那条狗看见我就躲，我别提多得意了。
我憎恶那条狗，因为我憎恶它的主人。
四十多年过去了，对那条狗——连生家的黑狗——依然记忆犹新，是令我欣慰的。＂狗通人性＂，这话是正确的，在他身上得到了完满印证。＂好狗效主＂，这话也是对的吧;虽然他完全认错了主人，但是他的愚忠，仍然是令人感佩的。
图片
当然，这不能改变我对狗的惧怕，这可能是我的天性，也可能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后遗症。但不管怎样，改变这种恐惧是很难的。
到加拿大后，我见到的狗比在中国多多了，它们都是作为宠物被养着。这些宠物狗大都比较驯服，当你走近它时，它总要跑过来和你亲近一下。但不管我脸上做得多么若无其事，它的主人总要把它朝一旁拉：这些熟悉狗的主人一眼就能看出你对狗的好恶。
两年前，我在一家草坪上看到一只奇怪的狗。她看见我，一步一地扑朝我走来，我虽有点怕，还是硬着头皮没躲开。这时，她的主人，一个英姿飒爽的小姑娘从屋里走出来。她告诉我，这是她收养的一只残疾狗，她的后腿断了——难怪她一步一扑的走法很怪异，原来她是用前腿和屁股支撑着走路。她跳到我跟前，不停地用嘴和头碰着我的腿，非常快活的样子。我真钦佩这个有爱心的小姑娘，让这只残疾狗有了一个幸福的家。但我也明白，即使我对残疾狗有万分同情，也不愿意再去靠近她：我与狗无缘。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