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愿，蓝恕，你们认不认错？”蓝启仁苍老疲惫的声音从水镜中传来。
“我认什么错？我有什么错？”蓝愿和蓝恕双双跪在蓝氏的祠堂，蓝愿脊背挺直，身上还有丝丝血迹，咬着唇不说话，蓝恕咬着牙，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哽咽喊道：“有温氏血脉是我错？是温昭的女儿是我错？那他和我娘把我生下来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我愿意？爹娘是谁是我在投胎之前选好的吗？！”
“认错认错！你怎么不把蓝翼挖出来，问她为什么生的女儿要嫁去温家，让温家断子绝孙不就没有我了吗？你怎么不把外祖父母挖出来，问他们干嘛要生养我娘？！我娘生下来的时候，他们就该扔马桶里溺死，那我也不用被生出来让你们觉得害怕恶心！”蓝恕喊声音大，哭声更大，与旁边沉默不语的哥哥形容鲜明的对比。
气得蓝启仁手直哆嗦，头上的白发又多了好几根，颤颤巍巍的指着蓝恕：“不肖子孙……不肖子孙……真是造孽啊！”
饱读诗书的蓝启仁，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水镜前的蓝启仁：“……”
三千家规不够用，这个侄外孙女，真的好想拉来打一顿。
青蘅君也颇为无语的看着这个外孙，说她歪理多吧，说的又是事实。可哪有子孙后代择先祖过错的？
还想刨自己外祖父母的坟……
温若寒也在水镜前看着自己孙女大逆不道的言论，这要不是有温家血脉，他一定等她生下来就丢马桶里溺死！
还想着让温氏断子绝孙！
水镜中蓝恕的哭声不绝：“我不认错，我没有错！你们这些人被温昭杀得颜面尽失，到现在听到他的名头都还害怕，这是我的错吗？从小我吃蓝家的喝蓝家的，从来没吃过温家一粒米，等把我养大了却要因为我是温氏血脉弄死我吗？那当初养我做什么？我当时要是死了，现在已经投胎到别家过好日子了！”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为一个没养过我，甚至见都没见过的人担负骂名罪责？当初生我，就是一时痛快吗？”蓝恕扑在蓝氏祠堂的地板上呜咽哭泣：“生孩子之前，就不能想一想自己能不能养吗？我有什么错？我凭什么认错？你们倒是给我选爹娘的权力啊……”
至于受审的蓝愿，他全程都目瞪口呆的看妹妹一个人表演。
蓝氏祠堂外，金凌抱着剑躲在暗处，魏无羡坐在一边转笛子。
“其实她说得没错。”金凌看着天，眼神放空：“这世上谁能选自己的父母？不过是事例伦常规定的血脉传承，父债子偿。”
“温昭的血，确实不应该算到他们两个身上。”魏无羡靠在墙上，幽幽的叹了口气：“温昭光生了他们，又没养。温昭踩在别人尸体上得到的荣耀，他们没沾一分光，死了十多年，倒是还因仙门百家对他的恐惧，连累这两个一起受罪。”
“我记得赤峰尊……就是聂二的大哥，他曾说过一句话，让我印象特别深刻。”此时的魏无羡没有了那种玩世不恭，万事随心的洒脱，只是淡淡的，有些哀伤道：“他说：家族得势之时享受供奉，那家族倾没，也必受灾殃。”
“那时我年轻不知事，认为善就是善，恶就是恶，跟家族血脉没关系。人应该为自己做了什么承担后果，却不该明明行善，却因家族血脉受牵连。结果……”魏无羡低头苦笑了一声：“结果，跌的头破血流。不仅自己弄得狼狈，还让最亲近的都为我付出代价。”
“如今经历世事，仍不觉得自己有错。可是……前人留下的规矩，亦有他们的道理。这个天下，不是只有你一家有道理，这家有这家的道理，那家有那家的说法。”魏无羡转了一圈儿自己的笛子：“想让天下人听你一个人的道理，拳头大是不行的。至少我试过了，性命都搭上了，不行。”
抱着刚刚能翻身的儿子，藏色散人亦是苦笑：可不是嘛？——不行。就算她的儿子以一战三千，能在乱葬岗那种地方想办法活下去，还是不行。
世人不会称赞他本领高强，通天彻地。只会畏惧害怕，当他是魔头怪物。
终究是……改得了天地，改不了世俗人心。
江枫眠看到未来儿媳妇哭得这么惊天动地，喊得这么惊世骇俗，默了一会儿，转头跟魏长泽说起：“这温昭的一双儿女藏了十多年都没被发现，为何此时被翻了出来？若只蓝恕一人情有可原，蓝沵生蓝恕，只靠着温昭伪造的一个夫君不牢靠。蓝愿却是过了正经门路被收养回蓝家的，兴许连蓝家自己人都不知道小蓝二公子的这个养子有一半蓝氏血统。”
魏长泽思索了一番，道：“金小宗主说，敛芳尊金光瑶在一个观音庙中被江蓝聂三家齐心协力弄死，他自己也出过力。水镜中不讲，但可以猜测，这件事不小。金光瑶比其父阴谋诡计更甚，城府眼界也更甚，足下拥护者无数。他是如何倒台的？他倒台之后，留下的利益相关，金小宗主可吃得下？”
江枫眠也反应过来：“是啊，金蓝交好。金光瑶死，蓝家子弟马上被掀出温家血脉这么大的事。出面的只有蓝启仁和蓝忘机，蓝曦臣去哪儿了？！”
“这是在清算金光瑶的身后事。”江枫眠其实不太擅长这些诡谲秘事，只能猜出一个大概：“观音庙中一共三家。蓝、江、聂，蓝曦臣和蓝忘机兄弟都在，他们本身与金家利益相关，不一定希望金光瑶，至少得让金光瑶死后一定不会牵累到蓝家，否则蓝曦臣一定会出手保全。那剩下的就只有江、聂两家……”
难道阿澄在背后狠狠的推了一手？
长泽提醒他很久以前出现在水镜中的一串后人言论：“这场风波，蓝氏八风不动，江氏娶了温家余孽蓝恕。刚刚登临宗主之位的金凌损失最重，聂氏蒸蒸日上，聂家当代家主登临仙督。”
“从最后的结果来看，聂氏捞得最多。”
江枫眠又默了一会儿，道：“真是没想到，聂家几百年直来直往，闷不吭声出来一个喜欢阴沟里行船的。”
聂宗主昨天还抢了他一锅大肘子，说在云深憋坏了呢。
等他们想深究这件事时，水镜中却再不出现了。
“咚！咚！咚！”一点一点的鼓声从水镜中传来，整个水镜满目都是蓝家人，蓝家十七八岁的少年人。这些少年人脚下踩着特有的步子，古拙返濮，一步一挪的跳着什么舞。
有一个少年人穿着羽衣，带着彩绘面具在一架三丈宽的鼙鼓上，一点一踩，带动羽衣，下面的蓝氏少年纷纷随着鼓点的节奏挪动脚步。
舞乐丝竹，娱情悦心。歌姬舞女却被称之为下流。
但世人都忘了，礼乐之声，最开始是用来沟通天地的。那时，巫人祭司才有资格跳舞取悦上天。法力最强大，灵魂最圣洁的人，才能成为巫人或者祭司。
蓝家的少年们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祭祀，他们在领舞的羽衣少年带领下，姿态怪异却优美的舞着。
“蓝愿！停下来！蓝愿！！”金凌哭喊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少年的腔调。他被绑着远远的看着，绑着他的是一条卷云纹抹额，无论如何挣扎也脱不开。他弓着身子，一点一点的在地上爬，像条吃土低贱的虫子。脸上泪痕灰尘好不狼狈，却半天不得寸进。
鼓点器乐声到了一个高潮，声声冲云霄。最上面的羽衣少年拿出匕首，有条不乱的割向自己的手腕、身体、喉咙，鲜血从他身体里流出，再流向事前画好的血槽，形成一个古老的图腾。下面一个一个蓝氏的少年跪坐下来，动作几乎一致的割向自己的手腕、身体、脖子，他们身下，也早就勾画血槽。鲜血顺着血槽流向中央，汇聚成更加复杂鲜红的图腾。
如此妖异奇怪的举动，汇聚成的图腾却带着太极阴阳，透着玄奥高妙的气息。
水镜前的青蘅君颤抖着手，少有的失态：“这是……活人为祭，交感大道的……祭祀！”
水镜中，跪在图腾最中央的羽衣少年口中念出一大段生涩拗口的言语，那是一种当世不存的言辞，但水镜前的人莫名其妙听得懂。
少年说：“今有莽莽，天道有丧。上无天理，下无伦常。孤孤宇宙，独我惶惶。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天道弃我，姑苏蓝愿携族中弟子以身为祭，敬请大道降临！”
少年每说一个字，气息就微弱一分。
水镜中此时密密麻麻出现后人议论。
（祭天圣舞！有生之年系列！）
（祭天圣舞，圣君蓝愿！）
（洪荒通用语，可通万物。）
（洪荒通用语，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人妖恋了。不管是什么品种，即便山川草木都能听懂的语言。）
（就是用起来废灵力，就算成仙的仙人，也说不了几句。）
（圣君能背下这么长一篇祭文，灵力堪称雄厚！）
水镜中“嗡”的一声，如大吕钟声，敲在人心魂之上。
玄玄冥冥之中，这场祭祀有了回应。天地无声，但无论是水镜里的人，还是水镜外的人，都能感受到这股天地的意志。
“天道不全，尔来。”
羽衣少年将匕首扎进自己的心脏，洒出心头血滴在他身下的图腾上，声音空灵干净：“是！”
道与人的契约达成，少年身下的图腾升空，身体化为灵光，山间风一拂，消散不见。
“蓝愿！蓝愿！！”金凌尖叫着哭泣，风抚来，松开他身上捆着的卷云纹抹额。祭祀的其余蓝家少年身体迅速干枯，化作一捧沙被吹散。
“啊！啊！”金凌的尖叫声刺破耳膜，那是野兽濒临死亡时的声音。
（化为天道是什么？）
（化为天道就是，山间的风是你，天上的云是你，漫山遍野的花是你。因果报应你来报，飞升成仙你来成。但风不是你，云不是你，花也不是你。你还是蓝愿，但不是姑苏的蓝愿，不是蓝家的蓝愿，也不是爱金凌的蓝愿。）
（那一阵风，是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挚爱的人。）
（此后千千万万年，世上都不会再有蓝愿了。）
（所以，那算命的说，一世之缘，何必情深？）
（君子如兰，思之可追。）
（思君不可追，念君君不归。）
（所以如兰等不到，因为良人不赴约。）
（没有天道会怎样？）
（不能突破金丹，不能飞升成仙。面对魔族没有翻盘的机会，即使夷陵老祖开通了地府之路，我们的世界一样会慢慢腐烂。）
（所以啊，蓝愿被称为圣君。）
水镜前的人：“……”
原来不能飞升，是天道有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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