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街边正是熙熙攘攘的时候,来往的车辆开起了车灯在空中照出一道道光柱,天忽然阴了下来,灰黑的云从天的尽头移向中心。李敏亨把车熄了火,看了一眼时间,刚过七点。
原来这顿饭吃的,才堪堪一个小时。他用手掐住眉心,感觉到没由来的疲惫。
赴约纯属鬼迷心窍,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目的模糊的像是拿小区楼下花坛里的泥糊了满身。就连昨天问罗渽民地址的时候,他的好友还在问他:“你确定要来吗?”
他说确定。
可为什么呢?
二十四小时了,甚至连那个不怎么愉快的饭局都结束了,李敏亨依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许只是想看看那个人过的好不好,不好,他就放心了……好像也不算,那人过的好不好他看不出来,但没什么精神是真的,是因为见了自己的缘故么?不过心里怎么更堵得慌了。李敏亨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山根已经被掐出了两道指甲印。
还是不想了吧,没什么用。他打开车门往电梯间走去,可再努力说服自己不要想,思绪就越要往与那个人的过往上靠。他一步步走进电梯间,脚步有节奏的和地面发出碰撞,走着走着,黑色的皮鞋变成了白色的球鞋,步伐缺了沉稳,却变得少年感十足——那是两年前的李敏亨——赶着去见李楷灿的李敏亨。
他决定了,要把自己转专业的事情告诉李楷灿,因为怕李楷灿说自己意气用事,所以在手续正式办好之前找他谈谈,他甚至连理由都准备的十足充分——当了医生,可以更好的帮你调理胃,说不定会治好。如果是为了你,你会不会不那么生气。
李楷灿此时正在和朋友聚会,所以要去接他回学校,给他一个惊喜,然后送上一束白玫瑰。
李敏亨掂了掂手里的那捧花,这是他第一次给李楷灿买花,他好像感受到了李楷灿当时送他花的心境,会激动、兴奋,还带有一丝小紧张和期待。他们在三楼的包间,李敏亨没有乘电梯,而是选择走上去,每走一个台阶,他的心情就变得不可描述起来,想到了李楷灿在看见他那一瞬间脸上惊喜的表情,李敏亨不自觉的把笑容挂在了脸上。
包厢门近在眼前,他的笑容越发明显,他在门口站定,伸出准备敲门的手就那么停在了半空。包间里传来刘扬扬大喊的声音:“那你到底什么时候和李敏亨分手啊?”
“急什么,我还没玩儿够呢。”那是李楷灿的声音,李敏亨认得。
他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结结实实冻在了脸上,眉眼沉下去的一瞬间,包厢门被打开,李楷灿出现在他的面前。
李敏亨刚刚想象过李楷灿看见他的时候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唯独没想到的一种就是惊诧,还带着几分惶恐。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楷灿,其实生气还没来临,只是不知道要拿什么表情面对李楷灿罢了。
你是骗了我吗?他很想问,随即一股被耍被欺骗的情绪随着血液轰然冲向颅顶,愤怒是听到李楷灿那句“你什么时候来的”才悄然而至,他在心里直接给李楷灿下了定义,像极了初见他时,觉得他是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大骗子。
原来一直都是骗子,只不过自己轻而易举被骗了而已。
手里花束的包装纸已经被自己攥出了褶皱,于是他伸手把花递给了李楷灿,对李楷灿说了声再见,便抬脚离开。
花,就当还给那个人的吧,毕竟他曾经送过自己很多束。在他眼里一定挺不值钱的,亏自己还当个宝。
李敏亨离开的时候乘了电梯,几秒钟就到达了一楼,他腿有些软,脚像踏在了海绵上,每走一步都能踩一脚的水,他在楼底下站了一会儿,时间没有计算,应该不长,但足够他做了几个来回的深呼吸。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饭店的大门口,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光。
现在来,他想,只要李楷灿追出来,他就可以听李楷灿解释,李楷灿若是再冲他撒个娇,他会不计前嫌,立刻原谅李楷灿。只要李楷灿追出来,只要李楷灿现在站在他面前。
可是没有。门口人来人往,唯独没有他想见的那个人,没有李楷灿,他没来追自己。
在李敏亨眼里,这叫懒得解释,也叫破罐子破摔,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没玩儿够又怎样,被发现了大不了就断。
于是眼里那束光灭了,李敏亨单方面结束了这段关系,至此,李敏亨的初恋惨淡收尾,他逃命似的带着自己的自尊,逃去了医学院,带着恨读完了五年专业,实习去了皮肤科,未来也留在了皮肤科。
他为了那个人当医生,但他真正当了医生之后,那个人却不在了。
今天晚上他离开饭店的时候,李楷灿追了出来,看样子好像要和他说话,可李敏亨觉得有些可笑,这份追逐,迟到了两年。两年前的李敏亨可以不顾一切,两年后的李敏亨,只会觉得可笑。
笑自己,也笑李楷灿。在这方面,他俩真是绝配,都是妥妥的小丑。
当年他知道李楷灿出国的时候想着,走了好,这辈子不要见到,就算见了,说不定几年之后,他就释然了,还能当个普通朋友那样打个招呼——可他明显高估了自己,他不但没有释然,相反有越陷越深的架势,而李楷灿却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带着一身毛病回来了,回到国内的第一件事儿竟然是去医院,好样的。
李敏亨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小口小口抿着,从回忆里脱节出来之后疲惫感更甚,睁着眼睛困闭着眼睛精神,他摇摇头,扭头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他对李楷灿说各走各的路,互不相欠。可真的会这样吗?万事皆有轨迹,在人们看不见的虚空中早早就拉起了一条线,像时间轴那般,每个节点都输上了标题,他们二人以重逢为起点,渐渐走上那条注定的故事线。
可是,这条路的行迹会如他所愿吗,或者,他舍得按他设想的发展吗?
To Be or Not To Be,李敏亨想着,莎士比亚,大哲学家。
李楷灿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认命地翻了个身把闹钟关掉。
外面下着小雨,天是从昨天晚上开始阴的,半夜开始下雨,也没下大,就淅淅沥沥往下掉着。今天是和钟辰乐约好去报社的日子,他起的不算晚也不算早,一般都是黄仁俊走了他的闹钟才响。下着雨的气温又低了几度,他把黄仁俊留下的早餐放进微波炉转了转然后端出来吃掉,昨天晚上那顿饭食不知味,本来就没吃多少,晚上胃又有些不舒服,于是他吞了一颗胃药,就着牛奶喝了。
屋子里光线很暗,他也没开灯,就那么坐在餐桌边上,手里转着玻璃杯,眼睛盯着某处愣神。
心里有点堵得慌。因为昨天李敏亨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轻轻叹了口气,叹到一半又屏住了呼吸,因为他想起昨天黄仁俊对他说的话:“你好像最近,很爱叹气。”他问有么,黄仁俊看着他点点头。
明明才二十二三的年纪,活得像半截子入了土。
钟辰乐把地址发到了李楷灿的手机上,他套上大衣锁好门,用手机叫了辆快车就冲着报社去了。一趟大约半个小时的路程,司机师傅开的有点儿猛,李楷灿坐在后座没系安全带,在经历了第二个红灯变绿灯加速度之后,终于泛起了一丝恶心。
早知道不喝牛奶了。李楷灿皱了皱眉,把身子朝窗户那边稍微侧了侧。要说实话,他现在的状态确实不适合马上投入工作,从前那种愧疚煎熬的折磨隐藏了一段时间之后又继他回国之后开始冒尖儿,猝不及防见到李敏亨之后更甚,理智告诉他他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期和冷静期,可现实不允许,他自己感情上更不允许。他现在住的是黄仁俊的,工作也没有,黄仁俊现在可以收留他,但他也有自己的生活和未来,时间长了,万一罗渽民先觉得不方便了呢?种种考量让李楷灿不能心安理得继续赖着了,所以只能咬着牙先生活。
世界上比自己苦的人多了去了,自己这点情伤算什么,更何况还是自己给自己找来的。
钟辰乐早在路口等着他了,看见他之后用力挥了挥手,当年他们那四个人只有钟辰乐和李楷灿回国了,剩下那俩位还在念书。钟辰乐说自己实在是不想上学了,一心只想搞事业,于是跑回N市当记者,一开始很难,不过遇到了对的人,肯给他提升空间,一点点教他,最后把他在一年之内培养成了N市顶牛的记者。
他的恩人,他的师父,就是现在报社的老板。
办公室在写字楼的第八层,钟辰乐说带他先去见见老板。
“不要紧张。”钟辰乐回头冲李楷灿笑笑,“老头儿姓王,和蔼的很,对谁都笑呵呵的。”
“没紧张。”李楷灿耸了耸肩,钟辰乐回头瞅了他一眼,有点意外,“是吗?看你脸色有些差,以为你是紧张的。”
李楷灿摸了摸自己的左脸应了一声:“啊……那应该就是紧张的吧。”
“得了吧,你可是李楷灿,我从小到大还没见过什么事儿让你紧张呢。”
“哎不是,被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有点儿紧张了……”李楷灿咂咂嘴,虽然嘴上还能接话,可脑子里只剩下刚刚那句“你可是李楷灿”了。
上大学的时候他真的可以自信到拍着胸脯对别人说:“那有什么,我可是李楷灿!”可现在听到这句话,他更多的是没底,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自信被消磨殆尽,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不再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因为总觉得像在讽刺。
可他真的不知道是从时候开始的吗,还只是不愿意回忆呢。
这句话像是一个魔咒,好像是他一切虚荣心的开端,是一切错误发生的起点,是导致他和李敏亨最终落个老死不相往来的罪证。
所以他恨这句话,也恨那时候自负的自己。
钟辰乐说的没错,王老板是个特别和善的老头儿,六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染的乌黑发亮,一副黑框眼镜架在大鼻子上显得特别博学,整个人的气质和身上的白色老式衬衣特别搭,笑起来眼睛一眯,瞬间有种你就是他亲孙子的感觉。
“师父,这就是——”钟辰乐话说一半,王老板就伸出了双手,“楷灿。我知道我知道,你跟我说过。”随后又对着李楷灿说,“我叫王柏中,你叫我什么都行,叫名儿叫姓儿叫爷爷都可以,来。”
李楷灿忙不迭上去握住王老板的手,手是粗糙的,中指和手掌上都带着茧,磨着李楷灿的手背,竟让李楷灿觉得自己在抚摸一块树皮,不过他并不觉得难受,相反老人身上平和的心气儿,让他的焦躁化了下去。
王老板没坐回自己的老板专属座位上,而是握着他的手,把他拉到一旁的沙发上面对面坐下,像极了在家里和小辈唠嗑叙旧,他吩咐钟辰乐:“今天不要上咖啡了,给上壶茶,茶水间柜里有铁观音,你沏一壶来。”
“哟,今天舍得碰您那好茶了?”钟辰乐打趣。
“这孩子我第一眼见着就喜欢,”王老板看着李楷灿,“而且你看看,他这脸色儿黄的跟糊了好几层蜡似的,再喝咖啡得再染一层色儿,直接装巴装巴都能入棺了。”
老头儿说话有意思,亲切风趣,李楷灿刚刚被钟辰乐说出来的紧张火速消退了,可他还是下意识抓了抓头发,出门没照镜子,他这张脸今天到底什么样儿啊,是个人都看出来脸色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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