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过了午后，太阳便阴下去，吹起了大风。顾彧不似往常直接见了嬷嬷便往院子里走，他如顾棠顾蓁要见祖母一般守在门外，听见嬷嬷回来道：“老太太有请。”才走进去。
老太太坐在椅子上，神色有些疲惫，见了顾彧，脸色更是奇怪。有愧疚，有遗憾，有愤怒。
顾彧行礼：“祖母午安。”
老太太拍拍桌子：“怎么！现在都看不起我这老太婆了要站那么远说话！”她疼过顾彧，是真心实意的疼，怎么可能听见他不是亲生的就那么容易吧疼惜收回来。“过来，祖母看看。”
顾彧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低着头：“祖母…”
老太太气息不稳便是哭了：“蠢东西！你这蠢东西！外面风大，你竟就站在外面等我喊你！你是故意来气我的吗！我可有说叫你如其他孩子一样？你就是生来克我的！”
顾彧趴在她肩头哭：“祖母，我害怕……”
老太太：“怕什么？！那孩子回来就回来了，他是大公子，你也是大公子，捅破了天是对双生子，叫谁敢多言半句？！你吃这么苦……叫我们怎么不疼……”
顾二叔给他下毒的事怕是这几位都知道了……
老太太摸着顾彧的脸，承诺他好好养病，任何事有她在。顾彧精神头儿不好，在这院里哭着睡了一小会儿才醒来用了餐，退下了。
老太太身边的嬷嬷送他出去后回来，扶着老太太往里屋走，道：“彧公子不是心机深重之人，自小因病养在跟女儿家一样‘深闺’里，性情是有些跋扈傲慢，但现在都在慢慢好转。如果拿捏得当，或许日后能替大公子排除不少阻碍。”
老太太一改方才慈爱模样，变得有些冷漠：“是啊，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性情如何我最清楚了，最是护短……人聪明，但也够单纯。他若真是我顾家的孩子到也不错。”
“沈靖与彧公子走得近，若要攀上这层关系……”嬷嬷道。
老太太看了嬷嬷一眼：“不必多言。”
嬷嬷垂头：“是。”
再晚些时候，顾彧便碰上了从外回来的四姨娘跟顾棠。
顾彧静静地看着他们走近，四姨娘似是有话要说，可最终什么都没说。顾棠也看着他。
顾彧笑了：“四姨娘。”
四姨娘诶了一声，家里的风声多多少少她还是听到些，从前种种，如今看来也确实是太过分了。谁能想到这个人，不是顾家孩子呢。
她道：“大公子这么晚了还没回去，怕是要凉着了，还是快些回院吧。”
顾彧点头：“好。”
顾棠道：“大哥……”
顾彧看了他一眼，露出点笑：“嗯。回去吧。”
顾棠被四姨娘拉着走了，几步一回望。顾彧的笑容淡下来，对喜儿说：“回去吧。”
喜儿跟在顾彧身边，不解：“公子专门在这里等，就是为了等三公子跟四姨娘吗？”
顾彧：“不该问的不要问，当心自己的下场。”他扫过喜儿的眉眼，缓了缓又说：“只要你安分，到了年纪，我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断不会随意将你打发了出去。若是你随那秋儿一般……我也只好将你贱卖了。”
顾彧冷笑。
喜儿垂头：“是！”
从宛州去兰州需得三日，此一去怕是十多天的功夫。顾彧从主屋搬去西厢，虽多有不适，但好歹是住了下来。从那日出院后，顾彧便把碧落院的门关了起来，只说是那日出门回来染了点风寒，需静心养着。
喜儿叫人搬来小一块冰搁置在屋里，又吩咐人去打扫了主屋与东厢，夏日的衣服也都安排上了，院里的开支都报给了顾彧。顾彧只看了一眼便丢给了顾七，让顾七看着处理。
顾彧将毛笔搁在案上，唤来顾九，问：“父亲去了几日了？”
顾九道：“第十日了。”
顾彧嗯了一声：“大抵是这一两天就回来了。叫人去取冰放在主屋与东厢，被褥再重新晒一晒，仔细擦。”
顾九嗯了一声，少年忍不住好奇，开口问：“大公子，我们为何要对那位公子如此上心……万一他不是个好人，一来就……”
顾彧笑：“柳家的家教不比我们家差，家中只有一位主母，想来，日子过得比我还好。柳公子是个真正温柔的人，你且等着，你会比喜欢我更喜欢这位主子的。”
顾九撅嘴，满不在乎：“奴才不管他温不温柔，奴只有大公子一位主子，在奴的心里也只有您一位大公子。”
顾彧轻轻拍桌子：“这些话私底下也不要说了知道吗？他才是顾家大公子，若是顾家疼惜我，将我留下，日后你们见了我，唤声彧公子便好。”
顾九：“大公子……”
顾彧冲他摇头。
从城关回来的人，说马车已经到了。顾家老少都聚在门口等着，顾彧更是站在了前面，在老太太与顾夫人之后。
马车由远到近，第一辆马车下来的是顾老爷，随后第二辆下来的便是那位公子，柳晏合。
顾彧看着这人，真是与记忆中的人丝毫不差。他露出一点微笑，看着老太太跟顾夫人去牵柳晏合的手，对上柳晏合看着他的目光，轻声：“回家了。”
柳晏合被老太太拉着往里走，他几次看着顾彧都被挡住了目光，情急之下他道：“我，我想跟大公子说几句话，不知道可以么？”他有些不知所措看着顾夫人。
顾夫人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顾彧，露出笑：“可以——你也是大公子，叫他名字便好。子蔚。”
柳晏合点点头，被老太太松开手，走到了顾彧身边，对他微笑，“可以叫我兰映。”
顾彧笑：“听起来很好听，为什么叫兰映呢？”
柳晏合回：“我母亲……”他瞧了瞧前面的顾夫人，神色暗了暗正要改口，顾彧按住他的手：“我知道，你只管说便好。”
柳晏合露出感激的笑，继续说：“她爱兰花，取字几日前，我随她出门游玩，恰好看见她正在观赏一朵映在了水中的兰花，于是我便取了这字。”
顾彧笑：“到是很不错的来源。”
柳晏合心下松口气，神色之间掺有疲倦，“那你呢？”
脚下有台阶，天亮前下了雨，有些湿。顾彧微扶了扶柳晏合道：“少时看过一篇诗诗中有“彧蔚文风惊四座，的堪擂台夺金魁。”当时就觉得，这句话不正是再说我么，于是便择了其中那蔚字。”
柳晏合眼睛亮亮的：“这名字真好！”他露出一个笑容，顾彧看了一眼便转开了视线，心里有些疼。哪怕这人上辈子结局不好，他也仍旧是羡慕，羡慕他一直都活在幸福里。
吃过饭后，老太太便说了柳晏合的住处，与上辈子不同，说叫他住在依兰庭。
顾彧没有意见，只微微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老太太跟顾夫人，最后目光落到顾老爷身上。无一人注意他，他忍着咳嗦低着头狠狠皱眉。
“没事吧？”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顾彧抬头望着眼里含着担心的柳晏合，微微摇头。
柳晏合看着他，他刚来，也不知道这顾家到底是什么情况，也不敢多说。看到顾夫人望着顾彧的眼神，又想起来自己家说他才是这家的孩子，而顾彧是买来的事情。
他有些疼。
“可以…”柳晏合放下筷子，声音有些颤。
老太太疑惑嗯了一声，笑：“你想要什么？”
柳晏合微微笑着：“我想，同他一块住，可以吗？”
顾夫人看着一直不说话，安静进餐的顾彧，眼底闪过不忍，刚想说不行，老太太便笑着回应：“好啊。”
顾夫人一愣：“母亲！那彧儿……”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转头笑着问顾彧：“彧儿，你觉得呢？”
顾彧嗯了一声，“我没问题。院子本来就是大公子的。”
柳晏合看着他，开口：“我没有要把你赶出碧落院的意思……”他有些急，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他本来只是想跟他一起住，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第一眼，他依赖着这个冲他笑了，对他说回家了的人。
顾彧笑：“我知道的。”
老太太扣了扣桌子对顾彧道：“那彧儿，你吃完就先回去收拾屋子吧。”
顾彧放下筷子：“孩儿早些时候便收拾好了，我吃好了，先退下了。”
他无视柳晏合求助的眼神，走出了屋子。
出来没多久，后面有人喊他：“子蔚！”
顾彧停下脚步等他，柳晏合小口喘气追上来，他有些歉意：“对不起，我一来就……”
顾彧笑：“这句话不该我说么？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屋子。”
柳晏合跟着他走，说：“我其实对屋子的要求没有那么大，不如，我住东厢吧，东厢采光也好，通风也可……”
顾彧好笑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啊，你去过了吗？”
柳晏合憋红了脸，他只是不希望因为自己而让顾家人伤了顾彧的心。“没有……”
顾彧笑：“那好，就先看看。主屋与东厢我都叫人收拾好了，你看看喜欢哪个，再说好吗？”
柳晏合应了一句好，又觉得哪里不对：“那你呢？”
顾彧：“我？”他很平静：“西厢啊。”
柳晏合：“为什么？难道，顾家因为发现了你……然后就苛责你，叫你住去了西厢？”他有些急切，隐隐的还有些生气。
顾彧被他逗笑，好笑的抓了抓他的手腕：“没有，兰映的想象力真丰富。我只是自己觉得，我应该去西厢住了。至少，做个样子给母亲父亲看，叫他们明白，我其实只想在家里呆着，住哪里并不重要。只要这里还是我的家……”
扪心自问，顾彧是这么想的吗？
怎么可能呢。西厢的条件比不上东厢，而东厢因着从前是给来这里歇息的沈靖备着，条件跟主屋差不了多少。顾彧非要住在西厢就是想让顾夫人顾老爷愧疚，他是因为谁才被耽误了这十六年的健康，他是因为什么才要遭受这一切。而他们的孩子又是因为什么才会十六年才回家。
说他白眼狼也好，说他怎么样都好。
说如果没有顾家，就没有如今他大公子身份也好。顾彧都无所谓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该还的恩情，他会还，可他想要的东西，他得不到，自然也不能让别人得到。
柳晏合是个善良的人，知道他自己主动从主屋搬出来，并且留了两间最好的屋子给他，那他一定会选择东厢。
这样一来，他的屋子，始终只是他一个人用过。
看完两间房的柳晏合神色复杂，他望着顾彧，瞧见顾彧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心中的疼更甚，还生出一丝委屈。
“子蔚……我想去看看西厢。”
顾彧懂他的意思，却不想带他去，只道：“你眼睛怎么红了？”
柳晏合缓缓地摇头。当他的爹娘用心为他筹划生辰时，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告诉他他不是爹娘的亲生孩子。爹娘是从人牙子手里将他买回来的。
如今，他的真正的父亲母亲来找他了，希望他可以回家。
他很不想，但是，他的爹娘已经放弃他了，答应他可以每年回去看一次。所以，他离开了家，来到这里。
他身边甚少有同龄人愿意和他玩，他有点病弱，好像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朋友只有一个宋婴，离开了兰州，以后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初到此地，原以为不会顺利。没想到除了他的爹娘，还会有人如此关心他。
顾彧：“你好像要哭了，需要我安慰你么？”他同柳晏合一般高，此时他伸手拍了拍柳晏合的后脑：“我觉得，你好像有些想家了。”
柳晏合看着他，缓缓点头，“子蔚，我想去看看……”
顾彧无奈的叹气：“没什么好看的。”
柳晏合固执的看着他。顾彧拗不过：“好，那就去看看。”
顾彧带着柳晏合到西厢，推开门叫他看个清楚。
柳晏合进去看了一圈，这屋子给他的感觉，格局比东厢小了不止一倍。东厢只比主屋少了一个间房，而西厢，只有一个外厅与卧室。
柳晏合抓着他：“不行！你不能住在这里。”
顾彧笑：“那不然我住哪？你要把我赶出去吗？”
柳晏合：“真的顾家没有薄待你吗？我住东厢，你住主屋，或是换过来，怎么都行，都比你住在这里好吧。西厢是客人住的地方，你是主子。”
顾彧拉着他往外走，走到亭子拉着他坐下，笑着安抚：“真的没有。我住西厢完全是我的安排，你瞧，西厢让我叫人打理得也不差。供暖驱热也是可以的，我是主子，你也是主子。你刚回家，如果不能高我一阶，家里的人只会不尊你，不重你。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没有带家奴一起来，既然是孑然一身来，就要为自己打算。”
顾彧淡了笑容，为他倒了杯茶：“兰映，须知我不是什么好人。一切事情我都会为自己先做最好的打算。我只是不愿意亏了你欠你，顾家欠我的与你无关，你我都是受害者，我也不用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柳晏合接过茶杯，“我不觉得你不是好人，我看人还是很准的。”
顾彧噗嗤笑了，“真的吗？”
柳晏合点头，“是啊，我看人很准。”
顾彧撑着头望着他笑：“那你觉得你身边的那些人是好人呢？”
“我的朋友宋承，你，温公子，还有……”他微微蹙眉，“还有一月前有过几面之缘的沈公子。都是好人。”
顾彧嗯了一声，问：“我看你第一个先说了那位姓宋的公子，他如何好了？”
柳晏合：“他是我儿时在学堂结识的玩伴，很热忱，为人心善，大方。”
顾彧微微一笑，垂眸摩挲着杯口，若有所思：“是么，他人这么好呢。”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