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明旌和余未凝用过膳,杨排风披衣坐在院中,望着天边璀璨夺目的繁星,已经不知道数晕第几次了,耶律皓南依旧没有回来。
杨排风一手支着脑袋,等得昏昏欲睡,依旧强打精神,继续数着星星,其实也不是非得见到他不可,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执着。
“一百一十二、一百一十三、一百一十四……”
耶律皓南踏进院中,就看见杨排风仰望星空,口中念念有词,他抬头望了眼天,然后走了过去:“什么时候你也学会夜观星象了?”
专心数星星的杨排风被吓了一跳,她回过头,只觉酒气扑鼻。
“你喝酒啦。”
“饮宴哪能不喝酒。”
杨排风只见过他饮茶,当初的马奶酒也是全都给她了,一直以为他不会喝酒,看他这一身酒气冲天,估计喝了不少。
“我给你冲壶茶醒醒酒。”
“不用了,我没醉,”耶律皓南伸手拦下杨排风,眼角微微一挑,“我已经把酒水逼出许多,只是酒气未散罢了。”
他说着伸出负于身后的手,道:“给你。”
“怎么会在你这儿?”杨排风错愕的看着他手中的烧火棍。
“自然是从李元昊那里取回来的。”
若非为了找这棍子,也不至于这般晚才回来。
耶律皓南笑了笑,淡淡的望着她,道:“你不是使着它更顺手吗?”
杨排风眸光深深,敛眉接过烧火棍,紧紧握住,她好像还是太没用了点。
“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教我武功吧。”
“好,明日开始我教你。”
杨排风舞动了下烧火棍,疑道:“答应的这么爽快,你有这个时间吗?”
“我若没有时间,就让明旌教你也一样。”
耶律皓南走到石桌旁坐下,单手撑着额角,酒可促进血液流通,通经活络,今夜他饮了不少酒,月光如水透过扶疏枝叶落在他身上,无法驱散他繁复官服之下的热力,他扯了扯衣襟,问道:“未凝把过脉后怎么说?”
“她说我中的毒不简单。”
耶律皓南闻言拧眉,未凝这样说,说明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毒,掩于夜色下的双目,泛着狠厉又冷寂,外露的杀气凌冽,看来他的计划必须有所改动。
杨排风站在一侧,明显感觉到他此刻怒气横生,浑身戾气:“皓南……”
耶律皓南猛地抬起头,漆黑的双目冷厉锋锐,看的杨排风呼吸倏然一滞。
这副神情,像极了当初他走进卢府密室时的样子。
许是看到杨排风的神情,耶律皓南深眸波动瞬时而过,顷刻柔和了脸色,道:“夜深了,早点歇息。”
幽暗的长廊之上,耶律皓南一步不停的往卧房走去,杨排风见他不说话,整个人散发着勿近勿言的气息,只好压下满腹疑惑,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
耶律皓南思忖了片刻,打定了注意,便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杨排风低着头,一个没注意就撞进他怀中,酒香满怀,她低呼一声,感到臂上一紧,是耶律皓南拉住了她。
他一怔,烛光披盖,似有动灭波荡,晃的他有些飘忽。
杨排风摸着撞的生疼的鼻尖,却听耶律皓南促狭的声音,夹着低低的笑意,自她头顶响起:“想不到你还会向我投怀送抱。”
杨排风抬起头,看到他掀起的唇角,分明觉得自己被调戏了,推斥他道:“你少借酒装疯,胡说八道,谁向你投怀送抱了!”
“你啊。”他理所当然的回答,笑意斐然,如朗月入怀。
杨排风怒视着他,见他脸上神情惬意,暗忖道,这人怎么回事,今昨两晚言行举止,如此古怪。
长廊灯火透过灯罩,轻轻淡淡的落在她微愠的脸上,一贯娇俏灵动的眉眼也微微起了点朦胧,泛着红润的光泽,曲水桃花,清艳相融。
温软的笑意在他唇边悄然漾开,伸手取过她一缕乌发,卷上自己的指尖,细密的发丝缠绕,缠在指上,绕在心间,他目光浅浅垂落,光华迷离。
知他有撩发的小习惯,只是这般动作,仍是让杨排风感到奇怪,若有似无的酒气飘浮在两人之间,醺然薄醉,杨排风道:“皓南,你是不是喝醉了?”
耶律皓南抬眼,眼中还有未及散去的微醺迷离,杨排风眸中的清亮,让他略顿了顿,注意到自己不自主的小动作,急忙缩回手。
他怎么又如此忘形,重逢不过一日,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沉吟着,看来自己今晚是真的醉了。
耶律皓南清了清神思,恢复到惯有的清明,道:“未凝医术很好,一定能解你的毒,别担心。”
她唇边笑纹一绽,若云霞初升:“我相信你。”
耶律皓南轻笑,她这话说的仿佛是他能解毒一般。
“排风,帮我个忙。”
在杨排风疑惑的眼神中,耶律皓南肃容,俯首贴近她,轻声耳语。
“听明白了吗?”
“嗯。”杨排风应着,有些担忧的看向耶律皓南,双唇嗫动,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想问我到底答应了李元昊什么?”
杨排风颔首,她大致能猜到一些,也明白他不太愿意让她知晓,但她实在担心。
耶律皓南深吸一口气,眼底深处沉如幽泉,他踟蹰了片刻,方才背过身说道:“排风,这么多年了,你应该很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人命与我不过草芥,为复国我可以弑师、杀童、剜心,不惜一切代价发动战争,我身后走过的路,尸堆如山,白骨累累。”
“身为辽国丞相,我来西夏不是单纯为了贺寿,我有自己的目的,不管李元昊想让我怎么做,推动西夏朝堂的风起云涌,本就是我需要去做的事。”
耶律皓南冷然的话语一落,杨排风低眉合眼,一缕叹息自唇间滑落。
这个人,无论六年前还是六年后,无论记得还是忘记,他的行事作风,总是如此。
一线天生死一线,毫不犹豫抛她上崖,卢府密室暗器来袭,不假思索推她离开,数次以身相护,多次舍命相救,为了不让她为难,六年前送她回大宋军营,三个月前又送她回天波府。
如今为还她一片干净清明,同样将所有罪孽都往自己身上揽。
其实他何须如此,她也曾见识过庙堂龌蹉,勾心斗角,棋差一招便是死路一条,她也曾扬鞭策马,沙场作战,亲手取人性命之事都做过,还会怕这些残忍血腥?
他说的都是事实,但她同时也明白,他会这样讲,只是希望她不要心有愧疚。
愿以为好,他这般想,也这般去做。
感情一事,他从不曾宣之于口,所有一切皆付诸于行动,浓烈而深沉,纯粹且无私。
而这样一份情义,他却从未要求过她什么。
可她昨晚居然还同他计较那些不甚中听的话。
她看着耶律皓南直挺的背影,有温软溢满胸臆,行动比思想更快,伸手从背后抱住他,侧脸紧紧贴上他的脊背。
耶律皓南下意识的握着她的手,有温热蔓延至全身,知道她一定是明白他的用意,而今她倒是越发了解他了。
在前行的路上,他习惯了一个人背负所有,从不奢望有人可以知他,懂他,现如今,不论她知多少,懂多少,于他而言,如此珍贵。
灯火融融中,唯有他二人,彼此相伴,偶尔透过窗缝飘进的细风,仿佛也带着宁静致远的音调,令人陶醉,情潮涌动,缱绻万千。
耶律皓南转过身,轻拥杨排风入怀,双臂缓缓收拢抱紧。
哪怕时光缓缓流向既定的截点,岁月如弛,在上面刻下斑驳痕迹,终止一切,可此心安处,他亦想放肆片刻,赴一场今生唯一的悱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