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男人,一看便是风月场里的浪荡子,傅厌舒暗暗想着,将来要避开些,决不可因美色而昏聩。
可纪继卿是何等人物,对于这等小女儿心态的把握,可谓蛇拿七寸,一击即中。
“傅小姐这样好的条件,不想当影星么?据纪某所知,傅家虽是戏曲大家,但这剧院,早就入不敷出了吧,连年亏空,傅小姐难道不想改变这一切?”
纪继卿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于,他从来没有明着说要包养她,或者说为了她,资助剧院什么的。他看似大度的,真诚的,将一条星光熠熠的道路,摆在了一个十九岁的少女面前。
可后来的傅厌舒回想起当年,才发现,她只是一步步,走进了他精心编织的华丽的鸟笼之中。
自此之后,只能为了取悦而啼鸣,为了邀宠而曳尾。
可当时天真的她,却浑然不觉。
九十年代的珠港,美人如云,星辰粲粲,而傅厌舒却依旧能成为其特殊的一抹亮色,她的身上,有着时代缺少的典雅婉约之感。
真正的顶级美人,身上总不免沾了几分清冷之感的。过分艳丽,固然美,终归是落了俗流。
纪继卿对自己的审美,一贯自信。
傅厌舒仅凭三年时间,就借着《桃花扇》、《战国之名》两部影片,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华语电影奖项。
而这三年,也是纪继卿为驯化“雀鸟”所精心准备的三年。
最高明的猎手,往往是以猎物的方式出现的。
“继卿,我已经决定退出娱乐圈了,这样的话,纪夫人是不是就能渐渐接受我的存在,就同意让我嫁给你了。”晨曦下,女人从背后环拥住他,天光微曛,橙红一片。
“厌舒,我们现在这样,不快乐么?”男人的面容,在柔暖的光晕中,模糊了眼中的薄冷。
“可是,纪卿,我……我怀孕了。”
“是吗?厌舒,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母亲听了,肯定开心。”男人转过身,眸中含笑,端丽如玉,当他定定注视着你时,那将会是你无法抗拒的深情模样,“说不准,她一开心,就愿意接纳你了。”
“真的吗?继卿,我可以……可以成为你的妻——”
“当然了。”他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尖,“纪太太,我几时骗过你?”
纪太太……那个她以为能冠予一生的称谓,到头来,全是讽刺!
更可笑的是,她居然满心欢喜地相信着,面前这个眉目风流的男人。
“那个傻子,兴冲冲地去参加了一场假婚礼,以为面前的那个看似深情不贰的男人,会是她余生的归宿,呵——”纪嚣嗤笑一声,眼底半是嘲弄半是悲凉。
“可结果呢,是假丈夫长达五年的囚禁,是他的父母无穷尽的冷暴力,是整个所谓的上流社会的轻蔑。这些,足以压垮一个原本就不算坚强的女人。”
“她费尽心思,带着稚子离开了纪家,却没想到,却给傅家,引来了致命之祸,令我的外公,一位一生清贵的京剧大师,声名堕地,含怨而亡。”
“从五岁到八岁,年幼的我,不知道她因数年的囚禁,产后的抑郁,而患了癔症。”
那一天,是他八岁的生日,破天荒的,那个女人说,要替他庆祝生日,在逼仄阴暗的小出租房中,他晶亮着一双眼,小心翼翼地用火柴点亮烛火时,他抬了抬头——
烛火昏黄,面容惨白却平静的女人,推开了房中唯一一扇窗户,她回过头,看了幼小的孩童一眼,笑了笑,然后仰倒着,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落。
他记得,那是十一楼。
八岁的他,就见惯了生离,也第一次懂得,什么是死别。
烛火灭了,精致小巧的水果蛋糕也被他推倒在地,老旧的收音机声声嘶哑,唱得是《锁麟囊》,演绎着人间完满,团圆喜乐。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在那样一个树寂风静,春寒料峭的二月,男孩守着一地碎了的蛋糕胚,小声啜泣着,他不敢大声哭,那会被打的。拳头打在肉上的感觉,真的好痛,好痛……
“没有人能认出那具形状可怖,骨瘦如柴的尸体,是当年风华绝代的影后,不过是哪个屋子里跑出来的疯子罢了,真是晦气。”少年模仿着晦暗记忆中,邻居讥讽的口吻。
“别说了,纪嚣,求求你,别说了……”温姒不忍再听,这个故事……不,这个事实太残忍了!
“怎么,这就承受不住了,温姒,这就是我血脉所背负的罪孽,我警告过你的,不要靠近我,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小哥哥……”
少年转身,青白二色的戏裙曳开,像当年断桥之下,西湖水面泛起的碧纹,江水滔滔,可是那白蛇含怨衔恨的泪水?
温姒不知道,但她不想,那样美好的少年被过往怨怼的负面情绪蚕食殆尽,而彻底抹杀。
她想让他知道——纵春寒凛凛,风霜如刀,仍有繁花傲枝,余温尚存!
第一卷《春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