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海风卷着碎雨扑在脸上时,我正蹲在礁石群的阴影里,指尖摩挲着半枚锈迹斑斑的尾戒。
戒身刻着的“JK”缩写早已被海浪磨平大半,像某段被强行擦去的记忆,只留下模糊的凹凸感,在掌心泛着冷意——那是田柾国的名字缩写,可我想不起他把戒指套在我指尖时的温度,只记得每次摸到这纹路,心脏都会像被深海的暗流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又在这里。”
熟悉的声线裹着雨丝落在耳畔,我没有回头。田柾国的脚步声踩过湿滑的卵石,带着他身上惯有的雪松香气,混着海腥味漫过来。
他从不问我为什么总来这片被京圈遗忘的海岸,就像从不问我偶尔盯着他侧脸时,眼里为什么会突然漫起水雾——他怕戳破我失忆的狼狈,更怕我想起什么,又或是永远想不起什么。
“玫瑰谢了。”我举起手边的玻璃花瓶,里面的红玫瑰已经蜷曲了花瓣,褐色的枯纹像爬在纸上的墨渍,“你上周送的,才三天。”
他接过花瓶,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手背,那点温度让我猛地瑟缩了一下。
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像被潮水淹没的礁石,只露出一角尖锐的轮廓,刺得太阳穴隐隐作痛。“明天让花店送新的来,”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要白玫瑰,你以前说过,白玫瑰的花瓣厚,能多撑几天,像我们……”
他的话没能说完,喉结滚动着咽下了后半句。我抬头看他,雨珠顺着他浓密的睫毛滑落,砸在他黑色的大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未被污染的月光,可我看着那片清澈,却只觉得陌生。
医生说我丢失了三年的记忆,伴随而来的是不稳定的人格解离,有时候会突然变成另一个人,说着他熟悉的话,做着他熟悉的事,转瞬又变回对一切茫然的我。
而田柾国,是我失忆后唯一陪在我身边的人,京圈人人敬畏的田氏集团继承人,却甘愿在我这个“麻烦”身边耗着,耗到眼底的红血丝越来越重,耗到鬓角悄悄冒出了白发。
“我以前说过?”我轻声问,风把声音吹得七零八落。
他沉默了几秒,伸手替我拂去发间的雨珠,指尖的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瓷器:“嗯,三年前的今天,在这片海边上说的,你说要和我守着这片海,种满白玫瑰,直到它们再也开不出花来。”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巨响,像谁在深海里压抑的哭声。
我站起身,走到悬崖边,风把我的长发吹得凌乱,贴在脸上,带着冰凉的湿意。“你说,被遗忘的海,会不会记得曾经的光?”我望着翻涌的黑蓝色海浪,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就像我,会不会记得曾经有多爱你?”
田柾国走到我身边,离我很近,近到我能闻到他衬衫领口淡淡的烟草味——那是他以前从不碰的东西,医生说他是因为长期失眠,才开始依赖尼古丁。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伸手揽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嵌进他的骨血里:“别站在这里,风大,会着凉。”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藏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有温柔,有痛苦,还有一丝深入骨髓的绝望。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我问,“昨天护士来换药,说我手腕上的疤痕是自伤留下的,还说……还说三年前有个人死在了我面前,对不对?”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放在我腰间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得几乎要断裂。
“别听他们胡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强撑的镇定,“你没有自伤,也没有人死在你面前,从来没有。”
“那为什么我总是做噩梦?”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混着雨水砸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瑟缩了一下,“我梦见一片火海,梦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声音很绝望,还有……还有血,好多血,沾在我手上,洗不掉。”
他突然用力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发顶,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温热的泪水透过我的发丝渗进来,烫得我皮肤发疼。
“别怕,”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一遍遍地重复,“都过去了,以后有我在,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他的怀抱很温暖,却让我觉得窒息。
我知道他在撒谎,京圈的流言蜚语像潮水一样涌来,说我是靠着不正当手段缠上田柾国,说我是个没有灵魂的躯壳,说我害死了他最珍视的人——可他从不解释,只是把我护在身后,替我挡住所有的明枪暗箭,却挡不住我心底越来越重的空洞。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人格解离了。
醒来时,我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墙壁是冰冷的白色,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田柾国坐在床边,眼底布满血丝,胡茬青黑,看起来疲惫得像是很久没合过眼。
“你醒了?”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伸手想碰我,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
“我是谁?”我看着他,声音陌生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你是……”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我的名字,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是我的爱人。”
“爱人?”我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田先生,你确定吗?我刚才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眼神空洞,像个提线木偶,这样的我,配得上你吗?”
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红了眼眶。
“配得上,”他轻声说,语气坚定得像是在宣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配得上。”
这时,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助理”两个字。
他看了一眼,起身走到窗边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可我还是隐约听到了“三年前的事”“证据”“不能让她知道”这样的字眼。
挂了电话,他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可眼底的痛苦却怎么也藏不住。“医生说你需要静养,我带你回家。”他伸手想扶我,我却下意识地躲开了。
“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着他,心脏疼得越来越厉害,“那个死在我面前的人是谁?是不是和我有关?”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脚步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才稳住身形。“别问了,”他闭上眼,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求你,别问了。”
他的哀求像一把刀,插进我的心脏。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掀开被子,冲到书桌前,抓起上面放着的一本笔记本——那是他忘了收起来的,里面写满了我的名字,还有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
“2020年9月15日,她第一次说爱我,在海边,白玫瑰开得很好。”
“2021年3月27日,她为了救我,挡在我面前,手臂被划伤,说一点都不疼。”
“2021年10月23日,火灾,她把我推出火海,自己却被困在里面,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抱着一个小女孩,已经没了呼吸……”
后面的字迹变得潦草,被泪水晕开了大半。我看着“小女孩”三个字,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扎着羊角辫,笑着喊我“姐姐”。心脏像是被狠狠撕裂,疼得我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眼泪汹涌而出。
“是我害死了她,对不对?”我抬起头,看着田柾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个小女孩,是因为我才死的,所以我才会失忆,才会人格解离,对不对?”
他没有说话,只是红着眼眶,缓缓地点了点头。
原来,三年前的火灾,是针对田柾国的报复。我把他推出火海后,又转身冲进去救被困的小女孩——那是他姐姐的孩子,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可我没能把她救出来,火舌吞噬了我们,等田柾国再次找到我的时候,小女孩已经没了气息,而我,也因为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丢失了所有的记忆,甚至开始排斥那段痛苦的过往。
“她叫安安,”田柾国走到我身边,蹲下来,声音哽咽,“她很喜欢你,总说要让你做她的舅妈,是我不好,是我没保护好你们。”
“所以你留在我身边,不是因为爱,是因为愧疚,对不对?”我看着他,眼泪模糊了视线,“你觉得欠我的,欠安安的,所以才会忍受这样一个残破的我,对不对?”
“不是的!”他猛地抱住我,力道大得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揉碎,“我爱你,从始至终都是因为爱!失忆的你,解离的你,痛苦的你,我都爱!我留在你身边,是怕你一个人撑不下去,是怕你想起一切后会再次伤害自己,不是因为愧疚!”
“可我记得了,”我趴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我记得安安在我怀里喊姐姐,记得火有多烫,记得你找到我时绝望的眼神,田柾国,我好疼啊,心里好疼,我怎么能活得这么自私,怎么能把所有的痛苦都让你一个人扛?”
他的身体一僵,抱着我的手更加用力了,滚烫的泪水落在我的后背上,烫得我皮肤发麻。“傻瓜,”他轻声说,声音里满是绝望,“我们是爱人啊,你的痛苦,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的。”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片海岸。
田柾国还是像以前一样,每天陪着我,给我送白玫瑰,陪我做康复治疗,可我们之间,却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我记得了所有的爱,也记得了所有的痛,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像一把双刃剑,刺穿了我麻木的外壳,也刺穿了我们之间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
有一天,他送了我一束白玫瑰,花瓣上还带着露珠,新鲜得像是刚从花园里摘下来的。“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好,”他笑着说,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或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看着那束白玫瑰,突然想起了三年前的海边,他也是这样拿着一束白玫瑰,笑着对我说:“以后每年的今天,我都给你送白玫瑰。”
可现在,白玫瑰还在,我们却再也回不去了。
“田柾国,”我轻声说,“我们分手吧。”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像被海水淹没的火焰。“为什么?”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敢置信,“是因为安安吗?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从来没有!”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自己,”我看着他,眼泪掉了下来,“我没办法带着害死安安的愧疚和你在一起,没办法每天看着你的眼睛,却想起你失去亲人的痛苦,我爱你,爱到入骨,可这份爱,已经被痛苦腌透了,再也干净不了了。”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指尖冰凉,带着颤抖:“我不在乎!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哪怕这份爱里全是痛苦,我也甘之如饴!”
“可我在乎,”我用力抽回手,后退了一步,“我不想让你再因为我难过,不想让你每天都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你值得更好的,值得一个没有痛苦记忆,没有残破人格的爱人。”
他看着我,眼眶通红,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过了很久,他缓缓地低下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我知道了。”
那天,他走得很安静,没有回头。
桌上的白玫瑰还在静静地开着,可我知道,它们迟早会枯萎,就像我们之间的爱,再刻骨铭心,也终究抵不过命运的残忍。
后来,我搬离了京圈,去了一个没有海的城市。
我再也没有见过田柾国,只是偶尔会从朋友口中听到他的消息——他把田氏集团打理得很好,身边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女人,每年的9月15日,他都会去那片被遗忘的海岸,放一束白玫瑰,坐一整天。
有人说,他还在等我回去。
可他们不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
被遗忘的海或许还记得曾经的光,可丢失的人格,消失的光明,再也找不回来了。
就像那枯萎的玫瑰,再也回不到盛放的模样;就像我和他的爱,再入骨,也只能淹没在深海的悲伤里,永世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