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日头已攀至中天。
沈卿一行人沿着蜿蜒的官道匆匆前行。
沈卿垂眸盯着足下蜿蜒的石径,墨色裙角扫过路边的野菊。
右肩忽然被一道阴影覆住,卓翼宸的玄色锦袍下摆扫过她的裙角。
卓翼宸不知何时已脱离了队伍前列,靴底碾过碎石的声响与她的步频渐渐重合。
沈卿察觉到身侧那人投来的目光,于是她放缓了脚步,果然,卓翼宸也放慢了脚步。
待文潇等人的身影转过前方弯道,卓翼宸低声开口,“离仑说,赵远舟杀我父兄乃是‘身不由己’是什么意思?”
沈卿闻言一愣。
卓翼宸看出了沈卿的疑惑,解释道:“文潇对赵远舟的了解,似乎不及你。至于赵远舟……他一心求死,所言或有偏颇。”
“理智告诉我,”他顿了顿,声音里竟透出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从你身上,才能得到最公正严谨的回答。”
沈卿无声叹息,提笔书写,[你父兄殒命之夜,恰逢血月当空。]
[古籍有载,血月乃极阴极煞之兆,能引动天地间所有血腥杀戮之戾气。]
[而赵远舟乃是汲取天地戾气而生的大妖,]她顿了顿,笔锋微转,[彼时天地戾气如百川归海,尽皆灌入他体内。他控制不住,就会被戾气反噬,失去意识,沦为只知杀戮的傀儡。]
卓翼宸的呼吸陡然一滞,良久,他艰涩开口,“但杀人就是杀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
“这个世间有太多身不由已,有人因为穷困潦倒而抢劫,因为仇恨而杀戮,因为被逼到绝境而作恶。”
他忽然抬眼,目光灼灼地看向沈卿,“冉遗也是因为被齐老爷所害,才会拿起屠刀。但这都不是他们能逃脱罪责的理由。”
[不一样!]沈卿提笔书写,[你说的那些人,是依着自己的贪念、嗔念、痴念去选择恶行,他们握刀在手,刀刃朝向何方,皆是本心使然。]
[可冉遗与赵远舟,却是持刀者与刀的分别!赵远舟是那把被天地锻造的刀,是承载戾气的容器。]
[血月之夜,他连握刀的资格都没有,不过是被戾气握住的刀刃罢了。]
卓翼宸看着那些文字,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翻涌,父兄倒在血泊中的景象与沈卿笔下的‘容器’二字重叠,让他喉头一阵发紧。
沈卿稍作停顿,又写下一行:[小卓大人说,我能给出最公正严谨的回答,其实不是的。]
[我会偏向赵远舟。]
[为赵远舟,也为这世界。]
[赵远舟很善良。]这六个字写得极轻,却像羽毛拂过卓翼宸的心脏。
[善良的人,才会竭力压制戾气,抵抗戾气的控制,甚至,为了天下安宁,甘愿赴死。]
卓翼宸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缝间渗出汗珠,他听见沈卿的笔尖再次落下,声音透过纸页传来,似带着悲悯的叹息。
[赵远舟作为承载戾气的容器,这是天地对苍生的慈悲,却唯独对他不公。]
[赵远舟并不亏欠世界,是世界亏欠了他。]
卓翼宸停下脚步,呼吸有些难以平复,他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看向赵远舟。
那个被命运选中的容器、那个被戾气诅咒的生灵,那个沈卿口中的‘善良的人’……
可他的父兄呢?
那些在血月之夜凝固的鲜血,该向谁讨还?
沈卿也停下脚步。
[小卓大人若无法释怀,亦是人之常情。]墨痕深处,似有一声无声的叹息,[这世间的道理,本就没有全然的公平。]
[有些生命生来便是劫数,非其本心,亦为罪。]
卓翼宸望着纸上渐渐晕开的墨迹,忽然觉得那些字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刻在他心上,每一笔都渗着血。
原来,命运最残酷的玩笑,从来不是让人深陷仇恨的泥沼。
而是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让你看清那被你刻满恨意的面容,不过是被命运洪流裹挟的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