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是柔朦月光覆住他的眼眸;一会儿是粼粼波光闪现在脑海。
一会儿是九重天上缠绵的云翳;一会儿是西海之畔被海风高高扬起的素白纱幔。
一会儿是清冷广寒月宫传来月桂泠泠幽香;一会儿是海水浸着白沙,一点一点浸润出眼泪的气息。
“你永远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跟你吵架。”
那刻意被遗忘的声音忽然将他从混沌的梦境中惊醒。
他睁开他的三只眼睛。
殿内一片昏暗,远处几盏可有可无的油灯隐约闪现着点点幽光。他下意识用第三只天眼地往下界一瞥。
人间此时已是霜寒露重的时节。
其实神衹不需要睡眠,可近来,他越来越难舍钝痛与怀念共存的梦境。它们撕扯着他,也提醒着他那些隐秘而不曾忘怀的感情。
那一千年的姻缘劫里,明明唯有沐浴月光才能让他稍缓喘不过气的折磨。可如今他梦见她的次数愈发频繁,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明明已经分开了。
痛各有春秋疗,从今后,远书归梦两幽幽。
他终究在灌江口又拖延了十几年,然后才将整座杨府升上九霄。
“杨戬接旨。”不久,天官来传话。
是那个自封齐天大圣的顽猴孙悟空。其实他晓得那猴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罪过,无非是叛逆得让玉帝觉得拂了面子添了堵。
但他还是没有态度地应承。听调不听宣,这是他曾经的承诺。可如今……
听说哪吒倒是很欣赏那个天地孕育的灵猴,对他盗仙丹毁桃园私放御马的行径暗笑,暗钦。
只是末了,那莲花塑就金身的童子还要故意添上一句,“不及某人当年。”
他置之一笑。这些特地说给他的风言风语传到他的耳朵里,并没能在他心中掀起波澜。
若说本领究竟及否,他并没有把握。毕竟当年他独身杀上九重天,屠戮九金乌时,是怀着满腔的怒和恨意。而那只只晓得顽皮的猴子,不过是肆意将一众天神看作笑话戏耍。
当初当初。悔不当初。
他携着哮天犬并上梅山兄弟前往花果山擒拿石猴,却在云中见到一个着一身白衣的少年郎,鬼鬼祟祟往他们的方向窥探。见被他们发现,急忙架云往下界冲。
他自然是遣梅山兄弟去擒。
没想到那孩子法力虽不甚高,法术和武功不容小觑,变化来变化去,地煞七十二数皆不在话下。三两下交锋后,梅山兄弟竟失了手。他微微蹙起英武的两道剑眉,亲自将那孩子捉了回来。
而先锋来报,下界的花果山,鸟语花香仍在,猴族却没了一个影子,只余水帘洞的流水依旧。
“你是花果山的探子?”真君殿中,高高在上的神明审问道。
少年沉默不答话。
“二爷问你话呢!什么小妖,敢在天神面前拿大!”梅山老大斥道。
那少年顿了顿,竟以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叹了口气,又吊儿郎当的,戏谑道:“小妖道行微浅,不想今日冲撞神明,算我倒了霉了。又哪来探子一说,花果山更是从未去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反正天神诛妖灵,天经地义。”
杨戬只是沉默着审视他,不说话。
哮天犬凑过去嗅嗅闻闻一番,小心翼翼回话道:“主人,我听说,花果山上应该都是猴子,这小鬼分明不是那猢狲的猴子猴孙。嗯…身上倒是有股龙腥味儿。”
少年不说话,似是默认。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鬼鬼祟祟出现在云头窥探我们?而你一出现,花果山妖众全都转移了?”杨戬瞑目片刻,沉声问。
“东胜神洲广袤无垠,它花果山的猴子们爱去哪里去哪里,关我什么事?我学会了腾云之术,高兴到天上逛逛,也是罪过?”少年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澄亮如日光照射下的湖泊。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小小犯人,倔强的神情,像极了记忆中的什么人。
“你不要狡辩!真当我们不敢用刑么?!”梅山老二喝道。
“哦?狡辩…原来天上的神仙果真是这样威严无方的。是了,小妖与你们共踏在云头便是罪过,出现在你们要剿杀的山上空是罪过…莫说这些,我活在这世上就是罪过了。原来如此。多谢神明指教。”
少年嘴角牵出似笑非笑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