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莽莽山峦绵亘如玉笋，五峰凝翠，云绕山巅。

杨冽腾云至此，长舒一口气。

这便是五行山了吧。好在他们…没有追上来。

思及上次灌江底的教训，杨冽捏了个诀敛了周身气泽，令哮天犬无可嗅闻，无从施展追踪术。

“大王。”她寻到被压在山下的孙悟空，就地便跪下，一时凝噎，说不出话。

“咦，你来了？”孙悟空讶道。然后摇头晃脑地嬉笑，一副不安分的样子。若非身子被压着，恐怕就要跳将起来抓耳挠腮。

杨冽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有些好笑。都沦落到这地步，他却好像还是那个不知愁滋味的灵猴。

好在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大王……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摘些水果。”杨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覆面触及一片水泽，幸而孙悟空还没来得及看见，赶紧起身以寻果子为由躲开他的注视。

“好好好。那佛祖也忒狠，只允我食铁丸喝铜汁，生生馋死俺老孙。真想念花果山的鲜桃儿啊……”

杨冽听得一阵心酸。

捡了些时鲜果子回来给孙悟空，她复又跪下一言不发。

孙悟空三两口将一枚果子吞入腹，漫不经心看着杨冽，笑道：“你看我如今这狼狈样，你还跪个什么劲儿。趁早离了我往人间去，你从前不是很爱偷听学堂读书和佛庵念经么？其实一直怨我不让你老是下山吧？你是文化人，甭跟着俺这莽夫再瞎磨了，自耍子去吧。”

他有心激她离开，杨冽却抬起眼，直直盯着他，开口便是另一话题。

“大王，我找到我亲生父母了。”

正吞咽另一枚果子的孙悟空噎了噎。

然后他收起嬉皮笑脸漫不经心的神情，扯起一个戏谑的笑。

也许天下人都以为他只是个顽劣不堪心智尚幼的猴子，孩子气不灭，但倘若他只有孩子气，仅凭一身武力怎能统领万妖称王称圣。许多人事他不是未识，只是装作一概不知不在乎。

“你这是来质问俺老孙当初为什么骗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咯？”

杨冽没想到这一层，惊问：“原来你知道？！”

孙悟空扁扁嘴：“怎么你还不知道我知道啊，得，自己多嘴了。”说着又慢悠悠地补充，“你是一只老狐狸扔到我们山上的。她一阵清风把你掳来，那时我不在，我巡山的猴子猴孙围住她问她怎么往我们的地盘丢孩子，她说，这孩子的母亲曾丢了她家孩子，她也要让她尝尝这滋味。我那些小猴儿武功低微拦不住她，只得等我回来报告于我。本来我其实是不想管你的，可你咿咿呀呀哭了几天，我耳朵最灵，实在被吵得受不了，就捡回来养着了。”

杨冽听得一愣一愣。原来这还是上辈人的恩怨，那个老狐狸把自己掠出西海带到花果山，还不知道到底该怨她还是谢她呢。

“多谢大王养育恩情。”她肃然道。

孙悟空龇牙咧嘴一副被酸到的模样：“得得得！我最讨厌你们这些酸不溜秋的人说话。反正山里多一条小龙跟多一只猴子也没分别，就是你没毛长得难看些。我也是没想到，我还没挑个长得俊的母猴儿，生养自己的小猴儿呢，先养了一条酸不溜秋的小龙出来。”

杨冽禁不住笑了笑。也只有孙悟空在如此境地还能这样泰然从容了吧？

“你见过你爹娘了？是哪个海里的龙？还是河沟里的？嘿嘿，肯定也是当年我手下败将一族。”孙悟空不减骄狂。

“嗯，见过了。”杨冽点点头。“我生母…是西海的三公主……呃不，曾经是。我生父是……是二郎神。山里出事您把我赶出去的时候，我自作主张去刺杀他了。结果却……”

孙悟空难得地愣了愣：“我的小爷诶，这么说你差点把你亲爹给杀啦？”说着又自顾自直摇头，“不不不，杨戬我是交过手的，你那两三下还不足以跟他过招。他可当真是个好手啊，嘿嘿。就是玉帝老儿派人暗算我暗助他实在不要脸！哼！不要脸！这天上的神仙没一个好汉子，也就哪吒和杨戬我还能看得上眼。”

“我的小爷诶”是孙悟空从前调侃她的口头禅。她小时候和隔壁山头兔子精打架，把人家打肿了头，被人家父母追上门来讨说法，孙悟空这样说她。她第一次到人间，不知何为银钱，拿了人家包子就走，孙悟空也这样说她。其实孙悟空一直把她当个小公猴儿放养，她很怀念、也很珍惜那样的时光。

昨日种种，今已不复。而今她的恩人被天神囚禁在五行山下，她的母亲被天神囚禁在灌江水底。再往前追溯，她素未谋面的祖母也是被天神压在桃山之下，家破人亡。

可她所见到的父亲，不知为何，不复她听闻的传说中那样高傲，反而俯首称臣于他曾鄙视和憎恶的天庭………

难道真的是他们错了，无情无欲的神仙才是对的么？

不。绝不是那样的。她扼断自己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