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杨冽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她在府上走动也更加频繁。只是始终小心翼翼处处留心，除了上次一时冲动扔了那束丁香外，轻易不挪碰屋里任何陈设。她隐约觉得这儿每一处不曾变动的陈设都有杨戬的某段回忆，铭刻着他的某段时光。

终究是父女连心。

是夜天朗云清。窗棂没照进半丝半缕月光，杨戬休息得一般，可杨冽却睡得相当好。

他的回忆入了她的梦境。

那是灌江口的杨宅。一家五口人，其乐融融。杨戬年少时的模样在梦里很模糊，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梦里，她是不速之客，闯入别人的府邸，却没被主人发觉。

一个身量纤纤的清秀少女悄悄握住她的手，伸出玉葱般的手指搭在唇上比个手势，“嘘”了一声，示意她别说话。

她默默跟在这美丽的少女身后，有些羞赧。这才是这个年纪女儿家该有的模样，亭亭玉立，落落大方。不像她，满身的戾气和冷漠。

“二哥！你又捉弄大哥了！瞧我不告诉娘去！”她们往前走了几步，她看见年少时的杨戬正呵着另一个少年的痒痒。她忙往后闪躲了下，然后才发觉，原来他看不见她。

这个梦境里，只有这个一身软鹅黄兼葱绿衫裙的少女看得见她。这少女称呼杨戬为“二哥”，那么应当是她的姑姑。

她心里漫溢开一种柔软的情绪，像方才姑姑握住她的手时手心的触感。

那个被叫做“大哥”的少年，应该是她的大伯了？

真是种奇妙的感觉。明明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可是一旦知道自己和对方有亲缘，就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罩住。

原来自己还有个伯父，还有个姑姑……

年少的兄妹三个人嬉笑打闹着，姑姑也顾不上再照应她。她忽然害怕自己被丢下，追了上去。

然后，她看见了互相依偎着的祖父母，正幸福地看着孩子们打闹。

月光雾蒙蒙地笼住他们的眉眼，看不清面容。她仍旧依稀看得出年轻的祖母有着绝色的容颜，而祖父儒雅沉稳风度翩翩。

那么……后来呢……？

她看着光影变幻，时光在她身边飞逝，而宅子里的一切陈设什么都没变。

她忽然领悟到父亲是多么留恋这里的岁月。

她见证着伯父如何勤练武功，姑姑如何阅典读经。唯有她一直仰望着的杨戬，却居然是家里最不成器的纨绔子弟。

她笑出声。

她的笑声伴随着杨戬袖中玉镯落地碎裂的声响，杨婵又慷慨地再送他一个，然后冲着她俏皮地眨眨眼，仿佛在说，你看，你爹年轻时候这么不正经。

再然后，玉碎，家破，人亡。

梦境的颜色不复温柔，血的气息渐渐氤氲开来。

她看见绝望的祖母，听见伯父挣扎着说，二郎，学武，活着。

她看见一夜之间忽然“长大”的父亲和姑姑。

父亲躺在地上。她以为他死了，忘记这是梦境，哭泣着去摇晃他。

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也睁开眼睛。

噩梦结束。

杨冽醒来，猛得坐起身，泪水涟涟。

她本能地抬头寻找杨戬。他并没离开，正闭目养神。

原来刚才是自己不小心闯进了他的梦境。

这样痛楚的、绝望的梦境，他夜夜都要经历么？

她觉得心里被什么小虫啮开了口子似的，断断续续地疼。

天光乍破。她等着他醒。

“你都看见了…？”杨戬睁开眼睛，见女儿正凝视着自己，轻声问。

“您……每晚都要梦到这些吗？”

他沉默片刻。

“有时候。”

她不敢再问后来。那串风铃的含义，已经不言而喻。

可他却主动言说。

“后来，我和你姑姑约定，只要我们两人中有一个活着，就要把你祖母从桃山下救出来。我们都活了下来，可我们没能做到。我亲眼看着玉帝晒死了母亲。”

“玉帝对你残忍至此，你如今为什么还称臣于他？！”杨冽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问，后悔时话已脱口而出。

杨戬的声音依旧平静不带一点波澜。

“你还太小，你不明白的。”

“我不明白，你可以说给我听！我们联合我姑姑，哦，还有大王，还有东胜神洲几大妖王，我们一起反上天去，掀了玉帝王母的金案，让他主宰无道，易主换乾坤！”

杨戬叹了口气。

该告诉她了。

“孙悟空已经被天庭所擒，现被佛祖关押在五行山下。”

杨冽前一刻还激动不已豪情万丈，这话如一盆凉水浇在她心头。

“谁擒住他的？”她的声音里凝了杀气。

“我。太上老君趁我和他都不备，扔下金刚圈做暗器。是我胜之不武。”他不疾不徐，坦诚相见。

这一次他还是等着杨冽的歇斯底里。

可是她依旧没有。

她默默地下了榻，穿上鞋，走出门。

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你这个骗子。”

“主人，为什么要告诉她啊？”杨冽伤已经复原，化作一股清风从窗户钻出去，哮天犬欲追不得。

“瞒得住吗？”杨戬轻叹。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