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冽一直在屋中静养。杨戬记挂着她在山野长大,肯定耐不住性子想要出府走走看看,可她却很懂事地一次也不曾提起。
他不晓得,其实花果山的日子教会她的并非随心所欲,而是随遇而安。
她第一次沉不住气,是在几个屋子里活动筋骨时,看见某个台子上,摆着一束丁香花。
那花是由法力养着而不败的,她看得出来。她凑近时,竟隐约感受到,那花中有她母亲的精血和元气,熟稔而亲切的气息让她想到灌江底仍在受苦的母亲,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怎么了?”杨戬看出她的异样,关切地问道。
她沉默许久,生生松开拳头,装得无关痛痒,悠然道,“这花开得不错。”
“嗯。”杨戬也无心应了一声。“几百年了。”
几百年了你就这么用法力养着这朵有我娘气息的花?
她的心好像突然顿了一拍。
忽然就按捺不住。她倏然转身看着杨戬,昂首问:“这花儿什么来历?”
杨戬有一瞬间的恍神。
她方才昂首问自己的神情,没来由地让他联想起从前,每一次寸心吃醋猜疑时质问他的时刻。
这月饼是哪儿来的?
这礼物是谁送的?
这新衣服哪来的?
……………
是啊,他究竟为什么一直习惯性地养着这束丁香呢?
那时,他将这束花送给她,承诺她“朝游沧海暮桑梧”。她小心翼翼又孩子气地珍视着这束花,背着他以精血为给养,只求让它常开不败,被他发现,为成全她的任性,只得亲自以法力保持着花初放时的姿容。
她那样珍惜这丁香花,可离开杨府时,却没带走。
她走以后,他却仍习惯性地养着这束花。
………就真的,只是习惯而已么?
他从前从未细思这个问题,只当是下意识的一个举动。杨冽问起来,他思索一番,心头忽然涌起别样滋味。
从前他不懂,一束花而已,萎蔫了他还可以再送,她何至于那样宝贝。
老夫老妻千年都未曾明白她的心思,和离了十几年,他却仿佛隐隐约约懂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头疼于她的聒噪,她歇斯底里的猜忌、叫嚷……可方才在他们的女儿身上捕捉到她这样的影子,却为什么觉得这样亲切,甚至有一丝辛酸…?
真的,一直都只有感恩、愧意和责任么……?
杨冽见父亲久久地陷入沉思,在他面前摇了摇手也没反应,干脆抽出那束花在他鼻梁上轻轻一砸。
他回过神来。
“你刚才说什么?”一向清明的二郎真君竟有些迷糊。
杨冽胸中仿佛堵着一口气,郁结难解,轻声问道:“您……爱过她吗?”
我只问一句,这一千多年,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她也曾这样问他。
杨冽口中的“她”无疑指代寸心,但在杨戬面前她却不愿用“我娘”来称呼。事实上这些天她也从来没叫过他父亲。只因直觉告诉她,与其今日相认亲密无间,而以后因难以预料的变故而失却,还不如保持疏远。
杨戬哑然,无法回答。
爱……?
如果爱尚且谈不上,那么,真的没有过半分情意么?
他开口,却答非所问。
“这丁香花是我从前送给你娘的。”
杨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既不肯定,这便是否定的答案了吧。她想。
她既为深爱他的娘亲感到悲哀,却又为自己感到庆幸。
她一直相信,在这世间有太深的感情,便会有很深的羁绊,活着就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死亡也不能由自己轻易决定。因为还要被背负在乎自己的人的那份责任。
这很沉重。
在她的理解里,杨戬甚至都不爱她的母亲,那么对她应该也谈不上有多么深刻的感情,不过是出于为人父的责任罢了,就像他作为一个丈夫时那样。
她毕竟还太年轻,不懂父母心。
杨戬见她沉思的神情,有些怕她多想,正欲岔开话题,却见她走到床边,将那束花扔下了云端。
“你这是……?”他有些讶异。
“如果觉得责任很重的时候,就不要背负了。说不定你觉得为之负责的人,根本都不需要你这样勉强地负责。”她认真地看着他,清泠泠的眸子里凝结着一种莫名的轻松。“花开花落,顺应天时,有些东西强求不来的。这花受了你和她两个神的精血和元气,下界去也许落地成仙,也许转世成人,也很有趣,这又是另一段公案了。”
她自以为语带深意必定让杨戬重新审视一下他“勉强背负的责任”,却不知已被他窥看心事,落在他眼中皆是孩子气。
他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道:“扔就扔了吧。你开心就好。”
这孩子看来还不是很愿意认自己。
也罢,她留在这里很安全,时日还长,不着急。
他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