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灌江口的所谓故人,究竟是谁?”杨戬回忆起空空荡荡的灌江底,闭上眼睛,将那杏色的身影抹去。
“我答应过她,不能说。”她长叹一口气。这是她对母亲的承诺。
杨戬看着这孩子的倔强,无可奈何。
倘若那人真的是……?
他这样想着,带着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这孩子是不会说的,他决定激她一激。
“也罢……孙悟空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倘若你所交游之辈都和他一样,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怕你遇到什么狡诈之人,被带坏了……”他说着说着,吞下了后半句。
这话有些站不住脚了。天庭何时属意于过严惩真正大奸大恶之人?所谓天庭重犯,未必就真的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多半是和孙悟空一样,只是不羁于天庭的尊严,折辱了天庭的颜面。
杨冽怔了怔,有些莫名地失落。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她还以为他窥出了什么端倪,纵然不能猜想到事情全部,可好歹也能想到,和她母亲有关系。
她咬咬唇,走到平时他伏的案边,铺开白宣,执笔洇墨。
……答应了娘不能说出她在灌江底受苦,可是这样……应该不算违背承诺吧?
她忍不了,也不想忍了。
她有些心虚,还是斟酌着回忆,一字一句落在纸上。
“痛各有春秋疗,从今后,远书归梦两幽幽。
我会常记先生好,我会常想南山幽。
会思念,紫竹萧萧月如钩,溪光摇晃屋如舟。
会思念,那一宵虽短胜一生。
青山在,绿水流,让你我,只记缘,不记仇。
”
………………
这是在灌江底,寸心给她哼唱的小调。
她从小到大从没听过母亲哄着自己入睡的歌谣,哪怕是叱骂也不曾有,若说丝毫不曾向往过,那是假的。
尤喜的是,母亲大约也和她一样喜爱凡人的情致,才会给她唱这人间的曲子。生命庸常且无端,屈指流年暗中换,也不过几十余载,然而凡人却能以不同的形式将短暂一生中的悲喜离合熔铸成不朽,这是她所歆羡的。
只是她还听不懂那曲词中流转隐忍的百般情愫。
可她想,杨戬是懂的。
杨戬不解她举措何意,踱过去,看她所书何物。
直到他捏着尺素捏得指尖发白。
“她,果然还活着。”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回忆汹涌而来。
西海边的素白帐幔,治弱水的不离不弃,红烛暖春帐外的一夜枯等,千年的争执和温存,忍耐和抓狂……
他努力回忆寸心的面貌,才发现,在他的心底,早就已经模糊成了一道淡淡的杏色影子。
这段婚姻,这场情爱,这个人,从开始,到结束,他竟从未看清过。
就如他对自己的心,也从不曾真正看清过。
看着杨戬面上依旧霁月风清,除了眉头微皱,连一丝情绪的波动也不曾有,杨冽忽然很想冷笑。
她还太年轻,不懂得他心里正怎样被风霜摧折。只当他漠然无谓,心道给母亲制的药,果然不是自己多虑。
“真君这是明白了?”
杨戬不说话,杨冽只当他默认。
“明白了就好。明白了就不必再叨扰。”说罢便拂袖离开。
“带我去见她。”
杨戬止住女儿,眼中流露出她看不懂的疲倦和隐痛。
既然寸心不在灌江底,那么想必一定是被孩子救走好好安置了。只是不知寸心究竟为什么会被当成“天庭重犯”囚禁,难道只是因为生下了她与自己的骨血么?
他一时心乱如麻,只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匀不出理智来细细推敲其中诸多可疑之处。
脑子里乱乱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镇定过了。
杨冽被父亲握住的胳膊渐渐酸麻,痛楚一直窜到心底。
你既已知道我在“灌江底的故人”便是她,还假惺惺些什么?倘若真想去看她,自己不会去么?
她狠狠甩开父亲的手。
“真君当真想见她么?”杨冽冷冷甩出雪色折扇指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神君,“想见,就自己去见好了!”
说罢头也不回,化作一缕轻烟飘出窗外,往下界去了。
“主人!您怎么不……”哮天犬焦急道,被杨戬打断。
“她恨我。”杨戬难得地失态了,后退几步,跌坐榻上。
看着失魂落魄的主人,哮天犬还欲说些什么,终究还是闭上了嘴。
她……
主人说的,到底是哪个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