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接过女儿递过来的长槊,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的孩子,总是最好的。无论她想怎样,是怎样,都好。他愿意顺着她,宠着她。她从前过得很苦,这是他欠她的。
“这长槊很好,你喜欢么?”
杨冽认真地点点头,然后回过头去,看着正走进来的哪吒他们。
“这煞渊宝槊是我在临安地界寻摸来的。”哪吒坐下,吟了一杯茶。“二哥你瞧着可知是什么来历?我瞧着这刃头,像是一柄鹿角。”
杨戬用手摩梭着槊身上镌刻的“煞渊”二字——毫无斧凿痕迹,倒像是长出来的——思索片刻,终于摇了摇头。
“不是鹿角,是龙角。”寸心有了三圣母帮衬,在后厨很快忙完了一切,循声来到厅上,见到长槊便笃定地说道。然后也坐了下去,偎在杨戬身侧。
哪吒一拍手:“我说呢!这东西定是和龙族有什么渊源。”
他吞下去没说出口的话。从前他杀敖丙抽龙筋,连魂魄里都带着煞龙之气,龙族遇了都避让三分,若是亲近龙族的武器,怎会允他近身。
“那可巧了,和我们冽儿真是合适。”三圣母闻言温然笑了,凑过去摸摸杨冽的脸。
杨冽倒不拒绝姑姑柔荑般的纤纤玉手,自觉地往姑姑怀里靠靠,指指头上松了的鬟儿,要姑姑替她抿抿头发。
三圣母的心中温软一片。她自知往事起,便觉对杨冽有百般亏欠,慈爱之情不亚于寸心杨戬,牵过杨冽的小手便要领她去房间里梳头发。
杨戬看在眼底,又自嘲是自己胡思乱想太多。
女儿的态度太过自然了,倘记得杀身之仇,再会作伪也不能不计较至如此。
蜀中的冬日里总洋溢着一股胡椒的辛辣芬芳。小老百姓生计艰难,总想着能多赚一点儿是一点儿。江堰村唯一的一家客店,也是如此,后厨炖羊肉的香气溢得满室芳暖,老板打算最后再营业半日,才关门过年。
已经过了午晌了,早该打烊。存酒都已搬到了后院的窖中,年菜也已经码好,雇的酒保也早已回家,只剩下于掌柜的老夫妻二人还守在柜上。儿媳妇已经催儿子来喊了一次了。
只是唯一的客人,还没走。
那位着青衫的小郎君,生得很是俊雅。自午饭时便坐到这里,点了一壶酒,别的什么都没要,自斟自酌,像是等人的模样,迟迟不肯用饭。
于掌柜的热心,上前去提点过一句,冬日吃冷酒不好,不如让他帮着烫烫。
那少年郎收起似乎在遥想着什么的神色,对于掌柜温言道:“不妨事的。店家自忙您的就是。”
于掌柜想这年头年轻人多半如此,便也不再多事,只和老伴儿倚着柜台慢慢算账。
日头已经不如之前那么亮堂了,那郎君却还未走。便是身子也不曾动一动,只看着窗外,凝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账早就清完了。老伴儿看不过眼,终究上前又多嘴问了一句:“小郎君,你是在等人么?等的人还不来,你也吃些东西吧。我们家炖了上好的羊肉汤呢,炖得烂烂的,你来上一碗,也暖暖身子。今个儿过节,不收钱。”
那青衫少年仍是笑笑,摇摇头,不说话。
于掌柜的和老伴儿皆是心软之人,不忍心赶客,便也只好在店里干耗着。说来也是叫人心酸,这大过年的,谁家不是团团圆圆?若不是有什么缘故,料这少年也不会独自在外,孤身一杯接一杯吃冷酒。于老夫妇看着有些心疼。眉目生得这样齐整,身姿挺拔,一看就是个正派人家的清贵子弟。是和家人吵嘴了呢?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呢?
于家的儿媳妇却是个嘴巴厉害的,等了半天仍不见公婆回家,竟是直接寻到了店里。她没空手,提着个简便的食盒,进门便径直坐到那少年客人对面。公婆要说什么,被她轻摇摇头捺住。
“客官,咱们店要打烊了。腊月三十,要回家过年呢。不是我们赶客,实是不好招待了。这是我刚煮好的角子,您也带回家给家里人尝尝。今天日子好,不收您钱。”
少年接过食盒,触手仍觉温热,怔了怔,沉默片刻。
终是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深潭一般,叫于家媳妇看着莫名一寒。脸上的笑却是从容的。
“是我打扰了,实在不好意思。”他诚恳道,“是我一时忘了今天要过年了。我说怎么窗外人越来越少呢。”
从怀里掏出挺大一块银锭,他站起身来。
“告辞了。祝店家新春吉祥吧。”
少年郎官缓缓离开。步子踏得有些滞重。妇人惊疑不定地收了银子,走向公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