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来，他见过杨冽许多次。有时是远远躲在杨府上空的云端，往下俯瞰一个小小的圆点。有时是她离开杨府出门去，身边不是有哮天犬，就是有她的父母。
他有时会怀疑那个看起来极不中用的小不点到底是不是他的主人？他印象中那个伶俐明媚的大姐姐？这个也叫“杨冽”的小女孩，稚气的脸上有着他熟悉的笑容，却再无他记忆中的半点傲然神色。他记得她从前的所有喜好，却看见那个缩小了许多的她从不拒绝地接受她明明不喜欢吃的东西、不爱穿的衣裳。只因那是她的亲人们给的。
他不喜欢她那样。
只有在她独处时，他才能确定，那真是那个将他从寒潭中救起的少女。
她独处时，会在院子里望天，有时手里拿着一只果子啃，坐在石桌上，荡着两条小腿，眯起眼睛，伸出手指，指着天穹勾画一朵白云的轮廓，露出微笑来。有几次他险些以为她看见自己了，正要躲开，却又发现其实没有。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这时的模样，和从前在花果山时一样。
他看着那似曾相识的场景，心中一阵怅然。
已经数百年了啊。
今天在集市街上看见她和沉香小玉们在一起，看她勉强地吃着糖葫芦，又穿着那样晃瞎人眼的一身裙衫，他心里便很不高兴，差点露出身影，被她瞧见。
其实瞧见了怎么，她早不记得他了。
揣着这样的念头，他有些无所谓被不被发现，头一次在杨戬在家时，靠近了杨府，然后看见了哪吒送杨冽那柄煞渊长槊。
一霎时，他心底有些说不出的酸痛。
即便是忘却了前尘，她也还是那样流畅地化锋为扇，宝贝似的藏在怀中。
什么都有了替代，山间水涧的妖众换成了血脉牵系的父母，不离左右的影子换成了她父亲的爱犬，就连趁手的兵器也换成了他远不能及的神锋煞渊。
他想起有一日在街上，听见杨戬和那个他守了多年的西海三公主叹道，何时能给阿冽添个弟弟妹妹才好。
那种酸至刺痛的滋味让他极为清醒。他头一次这样清楚她是真的不再需要他了。
他不想要看见杨冽一家和和美美，也不想要看见有一天阿冽若又有了弟弟妹妹会如何。
他不是她的弟弟，却胜似她的弟弟。他是仆从，是兵器，是小弟，是听她呼来喝去的卒子。他一颦一笑皆带着她的影子，从前他是世界上最像她的人。他不愿去想她真若有个弟弟，却又止不住去想。
倘若有一天，有人比自己更像她了呢？
那他算什么？
他在四下无人的街上缓缓踱步，走了许久，终于觉得有些头昏。
看来真是冷酒吃多了。他自嘲地笑笑。
一直走到了江边，化归原身，一尾乌黑的妖蛟投出一圈不耐的水花。
蜷缩在了江底，他又盘算了一番自己所谋之事。
不急。
且让他们过好这个年吧。
杨冽确实很爱风雅。年夜饭刚过，便捧出纸笔砚墨来，坐在厅堂中央，示意大家都来看她写字。
瞧着小丫头颇为自信的样子，刘彦昌好奇地凑过去仔细看了看。
最后也只忍笑赠出一句：颇有童趣。
三圣母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面上仍是温柔的笑。这一点上她和寸心倒出奇的一致，只想着鼓励赞扬，一丁点打击都不愿意给孩子受。
阿冽也不知是没听出话中之意，还是真的不介意，仍是低头有滋有味地写字。
沉香倒很大方地评价：“我瞧着很好嘛，比我这么大的时候强得不知到哪儿去了。”他幼时，因着不爱读书，也不知挨过刘彦昌多少斥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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