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是在某一天的早上忽然离开的。那时阿尧是醒了？还是仍睡着？
不记得了。
他那时还太小，太不懂事，只知道肆意妄为，随自己性子怎么开心怎么行事，没心没肺，也不懂感情。
所以他听不懂黑龙爷爷说的“涯泽也和你一样，心口天生有一大片没有鳞。族里的老人说，这样的孩子心肠硬呢。”
也听不懂黑龙爷爷说的“你怎么也像涯泽那样任性呢？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这样的性情，该如何自处呢……”
但是有一天他忽然发现黑龙爷爷不见了，仓皇之间追出去找，路上遇到的精怪见到他都恭敬避开，躲不过的，便惶然叫一声“洞庭湖主”。
这一点，他还是明白的。
——黑龙爷爷终于“不在”了，为了担心他惹乱子兜不回来，把整个洞庭湖都送给了他。
老湖主的余威犹在，便是阿尧本领再低微，方圆八百里之内也无山精水怪敢惹他半分，哪怕是城隍土地，见了他也赔个笑脸。
他领辖三千水兵，但根本不懂如何驭下。没过多久，那些虾兵蟹将竟有大半被他百无聊赖地吃下了肚，余下的，都逃走了。
老湖主的离开没能让他学会成长，他反而日益骄狂。
自己统辖的水兵空了，他便去祸害普通的洞庭水族，让它们上贡，看着它们惶然不可终日的样子取乐。再后来，去祸害荆江沅江湘江的水族，甚至一度发展到岸上。岳阳一带的地仙鬼怪中都流传着他的恶名，可谁也不敢真正开罪于他——老湖主只是离开，没人确知他是不是身归混沌，万一哪天又回来了呢？
阿尧祸害妖精，也捉弄鬼神。只不曾招惹人类。
他不喜欢那些妖怪们唯唯诺诺的怂样，也不喜欢那些神仙们假模假式地对他谦卑。他很清楚他们背后是怎么讥嘲他的——不知道是蛇种还是野蛟，连个龙身还没混成呢，狐假虎威地逞凶。
可他总莫名地挺喜欢人类。他见过的人类都有名字，都很能干，不会法术，却能用火燃烧出金龙升上天空；没有长鳃，却能潜到湖底采集圆润的珍珠。他觉得凡人很有趣，让他颇为好奇。
正是这份好奇心，令他这无法无天的快活日子从此告了终。
岳麓山脚下有一间声名遐迩的书舍——自宋立国以后，这间书舍被扩建成了岳麓书院——那时阿尧闲了，会去岳麓书舍偷听先生们讲书。
他对那些四书五经才不感兴趣，他看到方块字就头晕。他只是很喜欢听人类孩童齐齐念书的声音，舒朗得像风入林中引起一片松涛。
正是在那里，他第一次遇见了杨冽。
杨冽两世为人，都很附庸风雅。孙悟空放她出山到处游历，她指名要去的第一处就是长沙郡的岳麓书舍。
只是那时她会伪装成学堂里的童生，认真听讲。而阿尧只是隐在窗外听墙角，就着朗朗书声好入眠罢了。
第一次见面，是因他带了一大堆遣湖中小卒捉来的河虾和鱼儿，在学堂外林子里大快朵颐，准备吃完便就近美美睡上一觉。只是郊野中不该有腥味，循着这源自江河的味道，杨冽找着了他。
“我说山里哪儿来这么大腥味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妖物在此作怪。”
瞬息升腾的白雾似山岚般袅袅打了个旋儿，青衫黛冠的矮小童子幻化出原身——看着是个十几岁的人间少年，白衣素履，穿得像个戴孝的，面貌清秀，可身子细秧秧一条似麻杆儿。一边鄙薄这道体修得也忒纤弱，另一边这化形的本事和身上浓重的妖气让阿尧警觉是个有些功法的同类。这样的能耐，可不比他在洞庭湖底这样先天灵蕴充沛之处厮混了十几年，还只将将能变出个人形，耳后还挂着一片细密的黑鳞。
然而平素为非作歹亦不顾后果的经历实在让他有些忘形，一时没看出，这是个外来户，哪知他在这一代混世魔王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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