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开元的荆湖南路。飞桥栏槛凌空架在一座座脚店之间。一位衣着单薄的年轻公子拽着一个年画上走下来似的女童,在街上悠闲逛荡,浑然似不觉得春寒。许多门扉还尚掩着,道上却不显清冷。连夜落的雪已被扫净,每隔数步便堆了一垒,衬得有些已开门揽客的酒店前红杈绿帘更显浓艳。
这会儿已经出门光顾行市的必是富户之家,是以这二人虽神态诡异,却也未引人注目。
阿尧看起来心情甚是愉悦,拉着阿冽的小手,另一手一路不住指点。又说这家梯檐上饰的花鸟流苏颇有致趣,又说那家新挂出来的贴金红纱橘子灯真是新巧。
一路行来,楼宇台阁,行桥过道,全是仿着本朝南渡前,故都东京汴梁的风貌。
被他牵着的小女孩儿,神色却是相反。
阿冽虽不说话,之前爹娘和阿尧的对话,却是听得清楚明白的。她初被拽着腾云往东南方向去时,是气鼓鼓的,心中酸涩,只觉得爹娘怎么竟不要自己了。一路行来,冷风喝饱了,也将脑子灌了个清醒,心中渐有几分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四五日的事情让她疑惑处不少,越是难厘清,越是晓得这个带走自己的大哥哥怕不只是个拐子那么简单。
一路上他不怕自己哭闹要回家,也不怕自己脸色难看,离成都府路越远,面色越是安定。
倒似是吃准了她的性子不会瞎折腾一般。她每次无意低头向下看时,他都兴致勃勃给她讲解。这一片原本是北域云泽,南北朝时便已渐渐枯萎成陆了;那一块是南边梦泽,是这一百多年才渐渐定了形的,这遥望下去碧玉一块的湖群,便是他现如今的地盘。
她本就有随遇而安的秉性,听阿尧絮絮叨叨,渐渐也听了进去。
“那儿原本是家,”阿尧说完一大串,好似平复了激动的心情,神色渐渐柔和,“如今……如今不算家了。但好歹是个可盘踞的领地,往后我不在时,便留给你吧。”
阿冽不解,她要别人的领地做什么?
但阿尧不看她的脸色,只沉静地低头看水面,她的疑惑无法传达。
“好了,你也饿了吧?带你去吃饭。”
于是日暮将近时,他们落地来到了这正待开晚市的长街上。
雪霁后的晚晴有着红妆铺陈的绮丽,这几年蜀中无雪,杨冽本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天气,却并不觉得陌生。她不自禁抬头向后望,透过被檐角切割的长空,能看见一片绵亘成群的墨色淡影。
爹娘说会跟来,那么她便努力说服自己,只当自己是跟个新朋友出来玩几天。
这会儿,他们已经赶过来了吗?
会在后头那片山巅瞧着她吗?
她的步子顿了顿,阿尧察觉,回身看见她正凝神向后望,蹲下身子,也顺着她的视角看过去。
将自己的目光追随着她,是他惯于做的事。
只是他看见的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这繁华的街市,喧嚷的商楼,还有远处旖旎的夕照山影。
恰如这风雨摧颓的南宋江山,已经慢慢行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