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茶水渐凉,温淡的水烟气若游丝。
杨冽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双手抱着茶盏,衔在嘴边,口齿轻扣盏沿,砸吧出寂静无边中一点单调的声响。
这个小姐姐叫这“新朋友”无故吃瘪,虽不大懂为什么,但她心里莫名觉得有趣。
阿尧已经回神。
我心虚什么?
他微恼地瞪了一眼还在咬着茶碗的杨冽,出声喝道:“不许这样!也不怕脏。”
那狡黠的姑娘挑眉奇道:“小妹妹,你哥哥管你管得好凶。”
杨冽不置可否,耸肩将茶碗放下,耷拉着脑袋晃动起小脚丫。
阿尧不愿再与这女子多攀扯,侧身一把抱过杨冽,稳稳端在怀中。
那自称柳棠的少女,见他快步走出去,脚下无故生风,卷起微尘。她知他要走,却不行动,只摆出一副无辜神色,回头看了看已在打盹的店伴。
“恩公慢走,咱们回头见。”
阿尧被称作恩公,只觉浑身不自在。他剜她一眼,狠狠道:“你莫非以为,我当真是不杀人的?别再教我见着你。”
少女双眸微眯,神情婉媚,并不作答。
而他抱着女孩儿,已如烟尘般随着一道淡青的风影无声离开。
从漾在水面上的轻舟中醒转,寸心瞧见船舱外长身玉立的背影,知是杨戬守在外头。
恍然竟觉真似回到当年,他允诺她朝游北海暮苍梧,也是这般的携手共游。
神仙的身份给予他们定格时间的奢侈,蓦然回首竟然经年如斯,而这对璧人依然年轻俊秀,直如新婚爱侣,从不曾受岁月摧折。
寸心有些感慨,轻手轻脚地走到杨戬身畔。
他无需回头也知她身在何处,拉住她的手,温言道:
“起来了?去瞧瞧那老人家么?”
寸心点点头。
哮天犬已经百无聊赖地蹲在门边候了许久,在他脚边,朽木蓬门的框缘结了一层莹白的霜,更显出此户贫寒败落。
那位叫做宗儿的少年,红着眼眶,起了一座小炉,守着一壶浑浊的药汤,双手拢住炉央一点微茫星火,单薄的肩背上,尚还披着起早贪黑的倦色。
寸心不忍地望望他,又看看沉默的杨戬,然后向少年走近些,想了又想,从荷包中掏出一锭银子。
“孩子,我们……我们帮不上什么忙。多谢你昨夜款待,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少年慌忙退了两步,将手背到身后,茫然且惶急摇头:“这不行的!招呼客人不周,我已经很不安了,怎么能、怎么能……不行的不行的!”
寸心待要再说些什么,杨戬温暖的手掌轻覆于她肩上,她便知不必。
二人进门看了看,老翁竟然很是从容地坐在榻上,神色安详。
见客人进门,他用苍老的声音缓慢表达自己的喜悦:
“昨晚的梦,真好哇。老头子睡得可香。再没盖过这么轻软厚密的被子,真好,真暖和。仙官仙姑昨晚休息得好么?老头子起不来床,招呼不周啦,你们别见怪。”
见他精神奇佳,杨戬和寸心俱是心下复杂。
“哪里的话,要多谢老人家给我们一地落脚才是。不知老人家做了什么好梦?”杨戬道。
老者咧嘴一笑。
“嘿嘿,我梦见我儿子亲自来接我。我儿子可有出息,在地府当差呐!”
昨夜?可似乎并没见地府来人勾魂呢。
杨戬与寸心不知端底,也无心追究是老翁糊涂话,还是真有其事,只耐心与老翁信口闲聊了半日。其间宗儿来送服汤药,老爷子骨碌碌咽下,满脸自在安乐,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说了半晌话,顾及老人应当休息了,杨戬携寸心同宗儿一同走出去,在水边缓步。
杨戬慨然:“宗儿,你爷爷一生渡人,行善积德,会有他的福报。”
只是约莫来得迟些,今生今世,是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