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和寸心没想到的是,越向东靠近临安,越见荒凉无极。据临安还有三十里之地,沿途稻田竟然尽皆龟裂,荆棘稗草丛生杂掩,路边甚至横卧着几具尸体。
“怎么会这样?”寸心在云头向下俯瞰,触目惊心之景令她不自觉捏住杨戬的袖口。
杨戬沉吟道:“隆兴和议后,宋朝皇帝不再向金国称臣,岁贡也改为了岁币,数量较之绍兴和议时也已减少了五万匹。论理,朝廷应当顺势减轻赋税,好令百姓少些负担,然而赵宋之治,终究与我所预计的背道而驰。倘若种田势必要被税钱逼死,倒不如逃荒乞讨,还能勉强度日。如此合计,自然无人愿意耕种。”
寸心摇头叹道:“我观蜀中近年还算安稳,还以为赵构禅位后,这个新皇帝颇有作为,原来竟还是个窝囊废!偏安一隅,只知搜刮了民脂民膏往北边进奉。什么称臣不称臣、岁贡还是岁币的,名头上好不好听,打什么紧?内里虚空却是真的。”
杨戬停驻脚步,欲往下界落去,边收起云雾,边将妻子扶稳,耐心道:
“宋朝初立时,每年赋税收入一千六百多万缗;到了仁宗嘉祐时期,每年为三千六百八十多万缗;后来,曾繁华了一阵子,倒也堪称盛世,神宗煕丰年间,已可达六千到万缗。
其后便是宋朝南渡,现在领土已不及从前三分之二,可今年的赋税竟然高达六千八百多万缗——还不包括一千六万多万缗的四川钱引在内。宋二税之数,视唐增至七倍。”
二人落在田垄间,农田阡陌交错,却不见几个活人。
杨戬语带讥嘲,接着道:“月桩钱、版账钱、牙契钱……种种杂税名目,不胜枚举。若非这些浩繁的税收支撑着,有宋以来,如何能养出些善艺不擅政的皇帝?士大夫们如何能做雅客?赵玮如何能向养父太上皇尽孝?赵构禅位以后,退居北内宫,每月零花钱便足有四万贯。每年四十八万贯支出,还不包括德寿宫的日常开销。每逢生日,赵玮还须进献寿礼,银五万两、钱五万贯,都是常规。”
“这么多钱?!”寸心咋舌,“一个行将就木的死老头子,能花销多少?!他还有多少年寿数?早死了才算清净!”
“八年。”杨戬有些无奈,“赵构还有八年寿命,将以八十岁高寿归西。也算是赵家少见的长命之人了。”
“真是祸害遗千年。”寸心不满地嘟囔。
她一向于世务不大留心,此刻忽而想起湘江边上破败寒屋里的那对祖孙。
那位积德积福、行善一生,也穷困一生的老翁;那个不敢妄想蜜饯点心的单纯少年。
他们这般的人,又是怎样庆贺自己的寿辰的?
这天下的日子,终究是人在自己过着,神仙又能如何插手?此间早已非商周更替时人神混同的世道了。
即便是当年,女娲娘娘也碍于帝辛尚有二十八年气运,而对其无可奈何,遑论如今天规森严——更何况,天庭不得随意插手凡人事务,正是他杨家以蜿蜒血路拼杀来的律法铁条。
杨戬和寸心向农田的边界走去。这趟来临安前,他已遣使通报了哪吒一声,请哪吒来助自己查探那队阴兵。此刻,想必哪吒兄弟已经赶来了。
皇城之外,不论是否民生凋敝,总还萦绕着几缕金灿灿的王气,与饥荒之景带来的阴鸷死气混杂在一起,落在神仙的眼中,显得格外污浊混乱。
凛然威严的司法天神,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隐在额间的第三只眼睛。
连王都外的王气都如此寥落了……华夏气运,到底还剩几何?
辽也好、金也罢,还有渤海、西夏……那些数千年来都被汉族所贬抑、看低的游牧之族,在这数百年间不断崛起、扩张,难道真有一日,能主宰这中原之地么?
天道难窥,即便是位列仙班的天庭众神,也并无女娲等上古先圣的推演之力。
凌霄瑶池之下,天庭已凌驾数千年的这片土地……即便是他,也看不清它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