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隆冬,吴清澜看着满院的枯枝摔碎一地杯盏。
谁家冬日会依然留着这些枯枝,如丧考妣。
她是吴国至高无上的三公主,可谁能想她守了三年的……活寡。
六月,满园的六月雪装点着炎夏好似冬日。可真到了冬日,才知道凄凉滋味。
苏云锦放下手中的扫除,诺大的披风罩在他单薄的身子上,显得空荡,风有些烈,刮得衣服裂裂作响。
红帐里,人影交叠,时而穿出男人女人沉醉的声音。
情事了,穆远起身穿衣,女人自他身后抱住他,道:“再待会儿。”
穆远道:“回去吧,他这几日总在家,你往我这跑总是不好。”
吴清澜冷哼一声,“他?我就是死了,他也不知道少了个人。我真想一把火烧了后园的那座坟。”
“三日之后就要出征了,我舍不得你……”吴清澜说。
穆远转身,与吴清澜一阵厮磨,调笑道“舍不得,跟着去么……”
苏云锦侯在昭阳殿外,良久,随着公公进了殿。
与正出点的苏父相遇。
“父亲。”他叫得疏离而客气。
苏南音道:“一同回家吧,我等你。”
这几年,苏云锦封闭了自己。对苏家,他有责任,可不再深爱。他的心随着那个人死了。
难得的,父亲试图缓和气氛。
苏南音看着苏云锦孤独而倔强的身影,他心疼自己的儿子,可世族,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他们从不是骄傲的一群人,而是被迫放弃所爱,被权力压榨到扭曲的一群人。
“此次出征牧国,侍郎觉得朕胜?不胜?”
皇帝敲着桌子,问得有些叵测。
“自然是胜的,我汉国兵强物丰,为正统,得天佑。”苏云锦回答得滴水不漏。
“对牧国国主冷牧,你如何看?”
“未曾见过,但以近三年行事,是位不容小觑的敌人。”
皇帝笑道:“若降了她,嫁你为妻如何?”目光却探究而叵测。
“不敢高攀。”
良久,殿中唯有皇帝时有时无指敲桌案的声音。
“朕此番特意让你随行,是觉着是时候锻炼你了,此番你若表现不错,回来就掌管苏家吧。年轻人,总是有本事的。”
“谢陛下。”
“退下吧。”
苏云锦起身离去,他在琢磨皇帝此番话明显要他忠心对敌,但对敌不是他该做的么,难道这件战事里,他有特殊的利用价值。苏云锦握着的拳头紧了紧。
皇帝突然道:“对了,你父亲这次就不用去了,留在帝都吧,人年纪大了……”
苏云锦身子一紧,这是威胁。依官品与经验,父亲都比他合适,可是皇帝却将他父亲留下,推他上前,苏家成了人质。
苏云锦出了殿门,苏南音看着他,目光哀悯。
苏云锦道:“您都知道了。”
苏南音道:“锦儿,陪爹一起走走。”
冬日的日头,将父子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孤独而落寞,却又因着亲情生出温暖。
皇帝抱着暖炉,出神良久,叹息了一声,问张太监:“张梁胜,你年轻时有没有喜欢的小宫女儿。”
太监笑道:“哎哟,陛下这是都奴才呢,奴才一个阉人……”
“就说有没有吧……”
张公公摇头笑道:“有的,谁年轻时没有那些心思呢。”
皇帝道:“这些小辈里,我最喜欢的有两个。”
张公公道:“可是苏大人和穆将军。”
皇帝道:“你只猜对了一半,穆远聪明归聪明,却少了些仁义。云锦这孩子,别人敬他三分,他会回人十分,别人伤他十分,他只记三分,容了余下的七分便是情份。”
张公公道:“总是有些软弱的。”
皇帝笑道:“软弱之人怎么会因情而生死相随,他是长情,于穆远,于苏家,于冷牧。”
皇帝无奈地叹息道:“冷牧三年未上帝都,你可还记得她模样。”
张公公道:“记得,记得,生得漂亮呢。”
皇帝道:“冷牧,是所有皇家孩子里最像父皇的,谋略心智便是放在朝堂,也找不出几个对手。只是……养虎为患哪,这十几年,她以云起的身份招兵买马,暗中运筹,培养死士,如今更是与蜀地勾结,她的野心……比朕想象的大得多。”
良久,他道:“朕担心……苏云锦的长情困不住冷牧的野心。”
冲天的号角响彻谎称。
浩大的军队离了帝都,向牧国进发。
冷珏将重重的镣铐挪了挪,端起茶杯,茶有些冷了。
苏云锦揭开车帘,叫一声:“侯爷。”便不再多话,却为他换去了冷茶,换上热茶。
冷珏喝了一口,身子顿时暖了起来。二十多年不见天日而惨败的脸也红润了些。
“年轻人,上来坐坐吧。”
苏云锦并不打算进来,冷珏苦笑道:“我都被关了二十多年,许久没同人说话了,你们现在又要去对付我的国家,我马上就要变成孤寡老人了。”
苏云锦上了马车。
这车里关的是牧国上任国主,冷牧的父亲冷珏。照顾冷珏不是他的责任,只是见到冷珏时,他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人的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所以,在冷侯爷抱怨茶水冷时,他时不时来为他换换。
“我真是第一次瞧见你这么漂亮的娃娃。”侯爷对苏云锦很有眼缘。
“哎,你有没有见过我闺女?”
苏云锦浅笑着摇摇头,也并不多言。他确然没见过,牧国国主鲜少来帝都,公主出行哪里是随便可见的。
“我夫人可是一顶一的美人呢,要不是我长得差了些,我女儿铁定也是一顶一的美人。”
苏云锦失笑了,这绝对是亲爹,这样埋汰自己女儿。
“我闺女七岁就耍得了三尺三剑,十岁牧国就没人下棋下得过她,十三岁就养了一堆漂亮男人到处送……嘿嘿,我都是听我夫人说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苏云锦无奈地钱钱颔首。
“这完全是承袭了我的头脑嘛……”
云起打了一个喷嚏,拽过身边的袄子批在身上,继续看桌上的地图。
“国主,我听说咱们公子这次也来了。”翠翠给云起递过热茶,窃窃地问,她已经好久没见公子了,还怪想的。
翠翠自幼跟着云起,一身本事,云庄时云起便将她留下伺候苏云锦。
云起接茶的手顿了顿,目光变得惆怅,她叹了口气,放下茶杯。
翠翠撇撇嘴道“国主,翠翠真觉得您对公子太狠心了。”
她现在想想国主干的那些缺德事都替公子不值。
三年前,国主被穆远刺伤,将计就计封了五息诈死,被扔乱葬岗时,埋藏的影卫将尸体换衣服掉了包,放狗将尸体咬碎了,以假乱真。
第二日公子瞧见哭得撕心裂肺,翠翠真担心他再发疯一次。
“我若不如此,皇帝哪能相信我死了,我又哪有三年的时间翻盘……苦了他了……”
“国主,咱这次能不能把老国主和公子一起接回来?”
云起苦笑:“我要救爹,他又怎能不要苏家。”
翠翠惊道:“那不是把公子往死路上逼么?”
云起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声音苍老了:“我不知道。”
她确然不知道,皇帝这些年虎视眈眈,要吞下牧国。她必须尽快救出父亲,让牧国百姓脱离二十多年的压榨。
只是苏云锦……她会护他周全,但苏家的,她鞭长莫及。皇帝扣留苏家在帝都,她能救苏家的几率很小,即便可以,苏家会追随她这个反贼吗?
苏云锦……云起在心中一遍遍念着。
两军交战。
千万甲士身穿盔甲面带铁甲手执金戈胯下铁马。
皇帝道:“侄儿,我待你不薄,你竟叛上作乱!”
云起道:“辱我父亲,欺我百姓,何来不薄?放我父亲,饶你不死!”
皇帝道:“尔父入朝,便是朝官,在帝都有何不可?”
云起道:“先礼后兵,你不识礼,我便用兵,众将士听命:定将我父救回!开战!”
仗一打便是三个月,牧国久攻不下不说,汉军步步败退,牧国攻下十多座城池。
汉军退至沧州。
汉军军中,将士们难得的吃了顿好饭,今日是腊八节,过几日便是年关了,远在异地,倍感思乡,遑论苦战。
“哥,你这段时日都没怎么吃东西,你这身子骨自己就操点心吧……”苏林海将手中的糕点递给苏云锦。
苏云锦摇摇头。
“你就算想死,也要熬到会帝都,否则我们可不保证把你带回去。”穆远的声音传来,身后跟着几名喝醉的将士。
苏云锦拳头紧紧握起,压下满腔的恨,说:“不会比你先死。”
穆远眼中闪过一丝落寞,笑道:“呵呵,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爱我爱得紧呢。”
众人跟着哄笑。
军营那侧,声乐响起。苏云锦转身离开。
穆远落寞地看着苏云锦的背影,摸上了胸口,那里旧伤隐隐作痛。
云起死的第二日,苏云锦在几十人面前,一刀捅入了他胸口。
那时的苏云锦,报了死的心。他也能借那次要苏家好看,但是……他终于意识到,他并不想苏云锦死,甚至想让他好好活着。
少年时,刻意的接近夹杂着嫉妒,可谁又敢说没藏了些真心。只是,这些他没资格说。
于是,穆远说:“阿锦,我欠你的还清了。”
苏云锦说:“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