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留园内,酒宴方罢,苏云锦与使馆交接着诸多事宜。
抬眼看了看天色,已是夜幕,他眉头蹙着,这夜不太平。
小使从息园走来,恭敬地道:“苏大人,太子殿下有请。”
苏云锦漂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狠戾,却终归于寂静。
来至太子房中,穆远已与太子把酒言欢。
苏云锦伏身行礼,绷直的脊梁骨显得十分……单薄。
“苏卿快来,本宫正与穆将军谈及苏卿旧年趣事,不料想苏卿竟是如此可爱之人。”
太子过分热络了,连忙扶起苏云锦,手却迟迟不肯离去。
苏云锦言中一丝厌恶稍纵即逝。
在抬头,还是风光月霁的苏云锦。
“殿下错爱。”苏云锦道。
“云锦可有娶妻?”吴太子问。
苏云锦淡淡敛目:“不曾”,心中却响起云起那句“我娶你。”嘴角不禁莞尔。
引得吴太子失了神,吴太子得寸进尺抓起苏云锦的手,苏云锦不着痕迹地躲开,道:
“太子请喝酒。”
吴太子尴尬地饮了一杯,掩饰尴尬。
“本宫的三妹尚未婚嫁,此次来便是为妹妹寻一个良婿,今日见着苏卿,便觉得苏卿……真乃人中龙凤。”
言下之意,苏云锦若是听话,他便有意与苏家结亲,能与吴国结亲,便有对抗穆家独大的资本。
穆远看了眼苏云锦嘴角笑得意味不明,他似乎醉得厉害,便起身道:“臣实在是醉得不行了,要回去歇着了,再喝下去就得露丑了。”
说着起身,在苏云锦手上拍了拍,道:“阿锦与太子喝个尽兴,能者多劳。”
苏云锦目露恨意。
外交官一职并不是什么光彩的差事,在权利面前,身体是可以买卖的。
十四岁那年,他就曾被挑中作为吴国皇帝的主礼官,被像个货物一样陈列等待吴王的光临,那时他才知道,骄傲的苏家并不是那样光鲜,那样让他底气十足。
那时,他关在房里许久不与人言语,是穆远把他拉回人间,他说:“阿锦,我们在一起吧,真心的,不是游戏。阿锦,你不要这样,我看着难受。”
若不是曾经真心,他又何苦十年梦魇,年少时,彼此都真诚过,只是而今,穆远将他推到了一样的位置。
吴太子十分逾矩了,手也开始不安分。苏云锦闭上眼,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起身,脱掉外衣,他神情空洞而专注,好似在例行公事。
吴太子愣了,继而狂喜,望着苏云锦是火热的欲望,扑上去狂暴地亲吻着苏云锦。
“你看,你的模样在我的眼里呢。”
苏云锦的心沉入谷底,沉入不愿开启的世界,那里,残留的记忆里云起反反复复说着:“你看,你的模样在我的眼里呢。”
那现在,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很丑?苏云锦在心里问。
总是这样,有人不断地把他救起,有人不断地又把他推开,苏家、穆远。
他觉得,自己一直是吴王床上的那只傀儡,苏家不要的破布娃娃,十几年,一切在那时就定了型。
这时,门外突然一片混乱,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屋子。
“失火了!失火了!”
吴**惊,推开门问:“哪里失火?”
小使哭着脸说:“存放贡品的库里!”
库里存的是吴王给汉的贡品,丢失损坏都是重罪,一个太子来仿,贡品丢了,说什么都说不过去。
吴太子火急火燎地向库房走去。
苏云锦皱眉,事件严重,他与穆远难辞其咎。
正发愁,手被一人拉起,苏云锦回头,云起一张脸被熏得黑一块白一块。
“你傻呀!”云起怒道,这厮不知道自保,拿自己这么不当回事,着实让她生气。
“火是你放的?”苏云锦少有的大惊失色。
云起把苏云锦衣服拉齐整道:“快走。”说着便拉着苏云锦趁乱溜走。
“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苏云锦怒道。
“你傻不傻,这种事情拖过去就好了,为什么非要这么糟践自己?”
云起懂这其中的猫腻,不止懂,她手下养的漂亮男人许多都是用于这用处,但别人是别人,苏云锦是苏云锦!
“因为苏家。”云起无力地叹了口气,因为苏家在这样的处境需要吴国的势力。
云起一愣,道:“该死的苏家。”
只是他们方留出留园,便被兵马围住,领头人是穆远,他在马上居高临下,鄙夷地看着云起。
穆远冷笑,对苏云锦说:“机会我给过你了,与吴王有了这层关系,你苏家便有了立足的资本。我都念着旧时的情份,不介意你苏家分一杯羹,你却不知道珍惜,为了一个……男宠?”
穆远的神色有稍纵即逝的落寞,他想帮苏云锦是真心的,看不惯苏云锦为一个男宠离经叛道也是真心的。
苏云锦道:“放他走,我一人承担。”
穆远冷笑:“你承担?这罪名在陛下那里要是变成苏家联合蜀国挑拨吴汉两国关系,你苏家也担不起!”
苏云锦道:“我自会向陛下解释。”
穆远似乎很诧异地讽刺道:“你不会不知道陛下现在只听我的解释?”
苏云锦目光沉沉地看着穆远,他说:“我求你。”
穆远愣了,云起也愣了。
穆远没想到骄傲的苏云锦被他折磨的时候都没说过,现在却为了一个男宠求他。
云起觉得心疼,明珠蒙尘,谁看着都难过,何况是她心尖上的人。
苏云锦道:“就不能放过我么?为什么……一次次……陶梦儿的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了……”
穆远没想到他会再一次提起他一直躲开的旧事,对苏云锦他心里有愧。
“因为嫉妒呗。”
云起的声音响起,嗤之以鼻。
穆远怒道:“你活得不耐烦了。”
云起冷笑:“我只知道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一个人才会反反复复接近、远离一个人。一种是深爱,一种是嫉妒。我可不觉得你是深爱,穆大人。”
穆远怒道:“来人,放箭!”
弓箭手搭起弓箭,一时间剑拔弩张。
苏云锦挡在云起身前,道:“那便先射穿我了。”
穆远目光沉沉看着苏云锦,闭上眼,手指泛白,再睁开时,已经不见了戾气,只觉得落寞。
穆远问:“为什么你总要这样……不正常?别人只是玩玩的时候你非要谈感情?你看哪个世族这样?别人都在求功名的时候,你连自己的名声都不要,就为了一个……我?”
穆远说:“你知不知道,我真的……看不起你。你本该处处比我强,以你的才情心智,本该让我一辈子追着跑……”
他终于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让我一辈子妒忌。”
苏云锦怔住了,他追问了十多年为什么,这样的时候,穆远竟然坦开了心。
穆远说:“我再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白痴!都分不出真心和假意。我只是看不惯你高高在上的样子,就把你拉下深潭,拉下我的世界,没想到你被拉下来就不愿意走了,任凭旁人怎么指责取笑。”
穆远明明笑着,却神色痛苦:“从头到尾,我只想征服你。可是……可是你被征服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你取悦我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可我并不想让你死……十年,我很……”
苏云锦的心一阵钝痛,却像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心结解开了。
十年放不下,不过是因为不甘心,不甘心为什么他都那般下作,却换来的仍是一脚踢开,现在方明白,原本穆远对他是不爱的,一句不爱,什么都不需要再纠缠,因为都是假的。
苏云锦笑了,尽管落寞疲惫,沧桑,却轻盈。
“不重要了。”他说。
穆远问:“什么?”
“不重要了,征服也好,犯贱也罢,不重要了。”
穆远还想说什么,可别的话因为一句“不重要了”,连说的必要也没有了,因为苏云锦并不想听了。
爱或不爱,果真是一念间的事情。
“你放了他,余下的事我自己担。”苏云锦道。
穆远道:“好,来人,拿下苏云锦!”
兵士上前钳制住苏云锦,穆远的剑却飞入了云起的心。
云起就那样缓缓地摔落,缓缓地说着什么,缓缓地闭上眼。
可是他努力听,听不见。
他也就这样,遁入了无边的黑夜。
穆远敲晕了苏云锦,将云起扔到了乱葬岗。
三天内穆远为吴王重新备了等价的贡品,事情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掩盖,然而,穆家却有了吴国的强力后盾。
吴国三公主出嫁,苏云锦迎娶。
牧渊回到藏土。
穆远终于逼陶梦儿还俗,娶了陶梦儿。
一切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云锦也开始了新的生活,从三品做到二品,做到一品侍郎。
只是苏园开始出现了满院子满院子的六月雪,只是他总是不言不语,站在树下,一站就是很久。
树下立着碑,碑上刻着:未亡人,苏云锦。
三年后,牧国叛国,独立出汉。皇帝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