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肩膀一阵剧痛。
“起来!小鬼!”
粗暴的手把我抓起。我踉跄着站住,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
视野闪着蓝光,好像隔壁彻夜的霓虹灯。不久,我恢复了视力。
太熟悉的“管子”。只要我不离开这北三区,我的性状、记忆就都会保存在这。我会在两天内被重塑。
其他地方的人都对这东西嗤之以鼻。他们叫它“又丑又长的复活舱”,经常引起冲突。然而我们不怕死,我们是可以从这里复活的。
“怎么样?臭小子只会作死——”看来义眼是好用的:我看到一张镶了外置鹰眼的彪悍的脸。屑老张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力气。他身后都是来接我的兄弟——其实都是老张的保镖。
老张是北三区“环城警卫”的副队,离远了看不像是好人,倒像是哪个幕后组织顶能打的打手。估计是专程来接我复活的。
右义眼的视野变暗了。这只眼是我潜心研究了“十二年”才搞出的东西。为了这 我甚至去借了“钟”来延缓外界时间。
所以外界看来只用了一个月。
这只眼让我能够看到“视线”。与他人意识纠缠的粒子在我这只眼中会引起偏振,看起来会变亮——通俗地说,就是“专注”,我能够看到别人在注意哪里。一次奇怪的机会,我知道了它叫“视界眼”。
很多人都雇佣我作为什么任务的潜行者。简单来说,算是个“小偷”。
我不偷那些赃款哦。我是正义人。
老张把我拖上车。他就不能轻点。记得上一次死是被斩了双腿。我还记得那种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以致我不能操控自己的腿。真是体贴过头了。
这次不太一样。我感觉心率过速,止不住的鼻衄。我记得这是复活综合征的I号症状。有一种念头,我似乎活不了多久了。
然而,我仍然没有搞清楚为什么我的记忆只存在于十五岁以后。每一次复活,我总能看到一些不属于我的经历。应该是记忆片段。每次都会鼻衄。
在一艘老军舰上,我记得墙上写着一句话“请拥有视界眼的人回到复活舱”,而我的右眼就是一只视界眼。
后来搜集过那艘老军舰的信息。据说那是“温室十五方舟”的一艘。是三百年前大城建设刚刚开始的时期。在那之前,都是传说。我向来不信的。
我不止一次怀疑自己真的是那种遗留下来的人。我没有父、母、童年亦或是高等教育的记忆。似乎我凭空出现,生来如此。
老张抱怨:“又降温了。咱们区的碳泵又不行了。没准过几天,家里又得用那天杀的除草剤了。…”喋喋不休,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车开动了。看样子是去警卫队的方向。
“啊,你让我回趟家好吧,我觉得我需要休息休息。”我这样说。
“行。”老张看了我一眼,一如既往地痛快,“我过两天来接你,有活干——碳泵这事,自从咱北三没了伪政府,就只能靠咱们这种人啦。少不了你的,你活着不容易。”真怀疑他是哪个黑道头目。
回想起,军舰上的复活舱里:我背着手,海军长官的制服,大船的船头。我望着舰外的海平面。一份数据闪现在面前的屏上。我喃喃说着:“冰期提前……”猛然回头:“通知在建的北一区、北二区、北三区、北四区、北五区、北六区,立刻计划抬高地基。现在!”
然后我醒了。感觉满脸是血。
老张谈到了冷。北方六区都没有抬高过的迹象。这曾让我恐慌过一段时间。
如今,我又有了这种攥紧预言而不能的感觉。
不久就到家了。双腿站在地上的时候,似乎有两根钢管扎进了我的后颈。但我还能站住。
老张把我拖回了家。
这是一间小舍。不像“树枝”上那些封闭的大屋子,我的家在树的顶层平台边缘,正好在环城捷运的起点站下面。四面都是窗,只有天花板上一扇活板门——老张怎么把我送进来的——窗外就是日夜运转的、悬空的捷运轨轴间机。我很喜欢这个大家伙的机械噪音。
今天,这噪音格外小。
为什么…这么久了…也没有人意识到什么异样…分明在变冷…
很快我就睡着了。
军官的帽歪在了一旁的地上。“我说的,不是你们!我说的,是你们的不计后果!不懂事!早晚会大难临头的!”我嘶吼着。我感到自己的脊背被人踏在脚下。我似乎趴在地上。
“尊敬的船长,我们北极风暴早就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期待。在你们这些老学究眼里,我们总是不值一提,对吧?”沉重的脚步声,“在你们软禁一样的压迫下,我想,我们失去了未来。我们不想为了早晚会死的你们卖命。明白了么?”
“这些成果只是想让我们都活下去…”我吐着气。
“哦,别扯了。我们也是有理性的。你说的什么冰期,也在两千年后了。前辈,您可别再操心了。”脚步声停住了,一份数据被举到了我眼前。很熟悉,但让我异常反感。
我感到不能呼吸。
一声爆炸掩盖了我所有的感官。我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霎那间只觉得某根房梁钉在了头顶。
这里是我的小房间。伸手一探,只发现我的脸上、沙发边、地板上糊着鲜血,鼻子止不住地流血。
哦,原来不是什么房梁。复活综合征。已经这么严重了。
刚才也是不属于我的记忆片段么?他们是谁?我仿佛感觉他们的脚步还在耳边。
…“我”又是谁?…冰期?
不能再想了。我只感觉出血越来越多。
复活之外也会有记忆片段了。我的手在发抖。
我问过老张有关看到记忆片段这事。他说你太累了,快滚去休息,臭小子。真有他的。
除此之外,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有鼻衄的症状。
我的两只义眼终于恢复了运转。真希望能有一只自己的肉眼,这样就能随时看到周围的环境了。
义眼成像。往外一望,只见轴间机已经没了半边,到处是破碎的金属零件。右眼习惯性地暗下来,只看见轴间机下行端接口处分外明亮——那是众人注意的地方。
静得出奇。我打算去问问情况。我架起梯子爬出小屋——用了很长时间,我头痛欲裂——突然被堵在门口。是三个穿着同样的蓝色卫衣的年轻人。
“帮个忙。”声音不高。
“怎么找到我的?”我听到自己这样问。
“起点站被山洪帮那帮东西给炸了。不知道什么主意。”语气平淡。
“来找你是为了下一班捷运第三节第三级上的一个箱子。”给了我一张照片。栗色的小箱子。
“头儿说你会同意的。”他坚定的语气让我诧异。
“我状态不很好。我可以试试。”我当然同意。又一个活计。
我拖着两条腿,登上了去站台的电梯。来活了,就没机会再想太多了。
我暗下右眼,光芒四射的车站变做了褪色的抽象画,黑白灰的交织,是众人无趣的注意力。霓虹依然很亮,冲突分外显眼,只有那些仍然没有被替换掉的站岗的人暗的几乎看不清。我从他们身边走过,一如既往,没人注意到我。
真正的隐蔽,不是躲得好,而是从来不引起注意,就像天灾的预兆。在这个全知的时代,没有人能隐居世外。
我轻轻穿过月台。碰到了人也没关系,他们不会在意的。他们的亮光投影在远方,在那些大人物身上。怕的是那些看起来闲闲散散的人,他们的眼前是洇成一片的——一旦有什么人,比如刚刚挤上捷运的一个壮汉,染上了他们的色彩,他就变成了一个聚光灯,刺得眼无法看清前面的路。
推开吵嚷,侧身,低头,停一会,继续走,我在光天的黑暗中摸出路,挤进了仍旧混乱的停住的捷运,爬上车厢正中的黯淡的楼梯,低声请求着抱怨停运的西装乘客。摸上第三级,望过去,左眼看到的是灰蓝的漆,拥挤的人群,倒挂的提包,被砸落的扶手,右眼看到的是黑白灰的万花筒。点亮右眼,我一眼就瞥见了那栗色的箱子。
我一把够下那箱子。当我托住这东西之后,右眼发现了两束白色,从窗外锁定了我。
出大事。
我望向窗外,能看到被炸毁的四条轨道。轨道底站着几人,其中一个曾经见过——“教授”,他的全视野外置眼是他毕生的心血——同时他对我的视界眼也很感兴趣。现在,他在看我。
至少可以确认,他是对我感兴趣,而不是我的活计。
尽量快。“教授”一定会来找我“寒暄”。我不想让他抓住什么。
他在叫人。果然如此。我原路撤出了捷运。
我仍然头痛欲裂。我呼了外面三人上来到门口取货。
至少我完成了我的工作。
“那么……”我喘着气。
“到时候和你说,会是惊喜。”三人中的那个女孩拿走了包裹,很快就不见了。另两人留下了。
“怎么了?”我不解他们为什么不走。
“头儿说,跟你走。”他们一齐说。
“在离开北三区之前,我们跟着你。”
离开…?
“北三区很快就要不太平了。”
“教授”从站台后走上前来,身着灰大褂,翩翩地来到我面前。
“幸会。你的活办完了么?”他的外置眼旋转着。我的右眼简直要被他的凝视盯失明了。我点了点头。
“这次,我是诚心的。”“教授”笑着。山洪帮的那一群人拥着也上前来。
“老张搞砸了。”他抽出一个不知什么面板,翻给我一条消息。我记得,“教授”在给别人办事的时候从不说谎。
给臭小子安卡看一看,
我在送他回家之后的第二天来找他,可是他到在沙发上,满脸是血。我找了个老医生照顾他。他的症状看起来很严重。时间不够了,我打算自己单干,可是失败了。A城口那边的关卡漏了毒株,是讨厌的破草。真心不想用除草剤。
你在外面认识的人多。我叫上他离开,不过我得把A口这边料理清楚,安卡去哪、怎么去都交给你了。
北三区人不怕死,亡命徒很多。你没有复活的条件。注意点。
搞砸了拿你充押金。
致“教授”
您真挚的,
张 戒
“我睡了三天?!”我有点迷糊。
“是的。你几乎又死了。医生看见你十分担忧。真搞不明白为什么你的复活这么痛苦。”他满脸向往。
“老张那家伙看着时限自己去了。据他说,他等不起你。可是他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外接碳泵冻坏了。”
“啊!”我惊呼一声。原来如此。要知道,碳泵是一种用我不了解的形式把二氧化碳丢出大城大气的巧妙装置,从而达到控制疫情的要求——真菌L6,代号“草”,曾经由于基于二氧化碳的超强的传染性,引起过“二氧化碳恐慌”。那一次是“草”从某处的无端泄露。多亏了碳泵。
有传是风暴集团旗下的实验室泄露出的草。谣传也是有一定根据的吧。
…等等,难道说的是“北极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