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球会最终在一种表面热烈、内里暗流涌动的氛围中落下帷幕。六王爷拓跋染所在的队伍毫无悬念地拔得头筹，他本人更是凭借精湛的骑术和几个漂亮的进球赢得了满场喝彩。他领赏时，依旧是那副慵懒随性的模样，仿佛胜负不过是一场游戏，并未对苏莞泠这边投来过多关注，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然而，真正的风暴，往往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酝酿。
散场时，人群熙攘，各家女眷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纷纷走向自家马车。苏莞泠刻意落在后面，低着头，紧跟着菱歌，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甚至能感觉到，背后仍有几道探究的目光如芒在背，其中一道，似乎格外锐利且……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审视。
就在她们即将走到相府马车停放处时，一个穿着体面、面带谦恭笑容的中年管事快步走了过来，拦在了她们面前，对着苏莞泠躬身行礼，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周围尚未散尽的人听清：
“苏三小姐请留步。我家王爷有几句话，想托老奴转达给小姐。”
苏莞泠的心猛地一沉，脚步顿住。她认得这人，是四王爷拓跋踆府上的心腹管事。周围原本准备离开的几家家眷，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竖起了耳朵。
菱歌的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挡在苏莞泠身前半步。
那管事仿佛没看见菱歌的戒备，依旧笑容可掬，语气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惋惜”：“王爷说，今日马球会，见三小姐气色尚可，心中甚慰。前次赏荷宴，听闻小姐因病未能赴约，王爷一直挂心。今日见小姐观赛细致，应答……亦有条理（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想必是大好了。王爷希望小姐日后多多保重，莫要再……意气用事，以免苏相与夫人担忧。”
这番话，听起来是关怀备至，字字句句却都像裹着蜜糖的毒针！“气色尚可”暗示她之前投湖是装病？“观赛细致，应答有条理”更是直指她刚才在击鼓传花游戏中的表现，与她“痴傻”的名声严重不符！最后那句“莫再意气用事”，更是赤裸裸地提醒她投湖的丑事！
这哪里是关怀？这分明是当众的质疑、试探和隐晦的警告！他在怀疑她的“病”，更在探究她今日一反常态的“清醒”！而且，他选择在散场时、大庭广众之下让人传话，就是要将她架在火上烤，让她无法回避，也无法否认！
苏莞泠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她能感觉到周围那些目光变得更加灼热，充满了幸灾乐祸和看好戏的兴奋。拓跋踆这一手，太毒了！他根本不在乎她是否难堪，他只想逼她露出破绽，或者，仅仅是想继续享受玩弄这个“痴恋”他的棋子于股掌之间的乐趣。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颤抖。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慌，更不能表现出任何超出“痴儿”范畴的激烈情绪。
电光火石间，她做出了反应。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王爷关怀”吓到了，猛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身体微微发抖，脸上血色尽失，眼眶瞬间就红了（这次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急的）。她低下头，双手紧紧绞着衣带，用带着哭腔的、细弱又慌乱的声音，语无伦次地喃喃道：
“王……王爷……我……我没有……水……我怕水……不是故意的……球……球是红色的……跑得好快……我……我乱说的……”
她将拓跋踆话语里的关键词“病”、“观赛”、“应答”全部避开，而是紧紧抓住自己之前用来拒绝赏荷宴的借口“畏水”，以及将刚才的游戏回答归结为“看到红色球跑得快”的孩童式观察和“乱说”，完美地维持了心智不全、受到惊吓后思维混乱的人设。
那管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样一种反应。周围那些竖着耳朵的人，也露出些许失望或了然的神色——看来还是那个傻子，刚才游戏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被王爷的人一问，又原形毕露了。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王爷好意，心领了。舍妹病体初愈，受不得惊扰，需即刻回府静养。告辞。”
是苏予泽。他不知道何时已经走了过来，身姿挺拔如松，挡在了苏莞泠和那管事之间。他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刀，直直射向那管事，周身散发出的寒意，让那管事脸上的谦恭笑容几乎维持不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是……是，二少爷。”管事连忙躬身，不敢再多言。
苏予泽不再看他，转身，目光落在瑟瑟发抖、眼泪汪汪的苏莞泠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冰冷，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别的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菱歌沉声道：“扶小姐上车。”
“是，二少爷！”菱歌如蒙大赦，连忙搀扶着几乎软倒的苏莞泠，几乎是半抱半扶地将她弄上了马车。
马车帘子落下的瞬间，苏莞泠瘫软在座位上，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她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看到苏予泽翻身上马，墨色的身影在车旁，如同最沉默的守护者，也如同最严厉的监视者。
马车启动，缓缓驶离了喧嚣的马球场。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
苏莞泠闭上眼，拓跋踆管事那看似恭敬实则刁钻的话语，和苏予泽冰冷却及时的解围，在她脑中交替回响。她知道，今天这一关，她勉强算是混过去了。但拓跋踆的“关注”，就像一条毒蛇，已经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
他为什么突然对她感兴趣？是因为她今日细微的“不同”？还是因为他那扭曲的心态，不允许一个曾经痴恋他的“玩物”脱离掌控？
无论哪种原因，都意味着极大的危险。被这样一个权势滔天、心思深沉且对她毫无善意的男人盯上，她的处境，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凶险。
而苏予泽……他今天的出手，是维护相府颜面，还是……有了一丝丝，对她这个“麻烦”的维护？
她不敢深想。她只知道，从马球场回来后，她头顶的天空，似乎更加阴沉压抑了。拓跋踆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她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必须找到更稳妥的立足之道。否则，下一次，她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马车驶入相府侧门，苏莞泠在菱歌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走下车。她抬头望了望相府高耸的院墙，第一次觉得，这座繁华的牢笼，或许也并非绝对安全。
而走在前方的苏予泽，忽然停下脚步，侧过头，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无波，却让她浑身一僵：
“今日之事，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泽园的方向。
苏莞泠站在原地，看着他决绝冷漠的背影，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警告她惹来了拓跋踆的注意？还是……在暗示她，她的伪装，在他眼中，已然漏洞百出？
未来的路，似乎每一步，都踏在薄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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