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收到苏予泽深夜派人送来的玉佩后,苏莞泠行事愈发谨慎。她将那玉佩用一根素绳穿了,贴身戴着,既不显眼,也全了“义兄所赐,不敢不珍视”的表面功夫。心底却始终悬着一根弦,不知这温润玉石之下,藏着的是庇护,还是更深沉的监视。
她依旧深居简出,每日里不是“昏睡”,便是由菱歌陪着在泠香阁的小院内“散步”,偶尔翻看那本启蒙画册,对外维持着病弱痴愚的模样。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姐姐苏莞凝自那日回府后便再未露面,只遣人送过两次安神的香料,言语间透露出景国公府那边步步紧逼,母亲柳氏态度暧昧,让她心力交瘁。苏莞泠心中焦急,却苦于自身难保,无法给予实质帮助,只能将这份担忧深埋心底。
这日午后,天空阴沉,闷热无风,似有山雨欲来之势。苏莞泠正恹恹地靠在窗边,看菱歌擦拭多宝阁上的摆设,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这可如何是好?老爷午后便要核验,这数目怎地对不上?”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声音带着焦虑。
“李管事,您再仔细算算?许是哪里漏记了?”一个小厮的声音响起。
“算了三遍了!入库、出库、损耗……明明单据都在,可这总数就是差着一大截!这要是报上去,咱们都得吃挂落!”李管事的声音愈发焦躁。
声音渐近,似乎是朝着泠香阁旁边的账房方向去的。苏莞泠心中一动。府中账目出了问题?她记得泠香阁隔壁确实有一处存放日常用度账册的小账房,平日里管事们常在此处核账。
她本不欲多事,但听着那管事焦急的语气,以及“数目对不上”这几个字,身为一个前世与数字打交道的现代灵魂,职业病般的敏感让她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她不动声色地挪到窗边,透过半开的窗户缝隙,隐约能看到李管事带着两个小厮,捧着一摞账册,正站在账房门口,愁眉不展地翻看着。
“小姐,外面好像有事?”菱歌也听到了动静,小声问道。
苏莞泠摇摇头,示意她噤声,脸上露出孩童般的好奇神色,低声道:“他们……在吵架吗?”她扮演着一个被外界声响吸引的、不谙世事的病人。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恰好将李管事手中一页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单据吹落,那纸片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好飘进了泠香阁的院门,落在了离苏莞泠不远的花圃旁。
“哎呀!快捡回来!”李管事惊呼。
一个小厮连忙跑过来捡拾。苏莞泠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张飘落的纸张,上面是典型的古代流水账格式,记录了某类布匹的入库数量和日期。只是一瞥之下,她强大的心算能力和对数字的敏感度,让她瞬间捕捉到几个关键数据之间一个极其细微的逻辑矛盾——某个批次的入库数量,与前后批次的记录方式存在一个不易察觉的、可能是笔误或刻意为之的差异,这种差异累积起来,足以导致最终总额出现偏差。
这纯粹是专业本能,就像数学家看到一道错题会下意识指出一样。然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现在是“苏莞泠”,一个连自己名字都可能写不好的“痴儿”,怎么可能看懂账目,还能发现连老管事都头疼的错漏?
那小厮捡起单据,匆匆跑了回去。李管事等人依旧在门口低声争论,试图找出问题所在,但显然不得要领。
苏莞泠心跳如鼓,迅速权衡利弊。指出错误?风险极大,立刻暴露。装作不知?似乎是最安全的选择。可是……听着那管事越来越绝望的语气,想到若是账目问题闹大,可能会牵连无辜的下人,甚至影响府中运转,她心中又有一丝不忍。而且,这或许……是一个极其微小的、能不经意间展现一点“价值”的机会?不是聪慧,而是某种……近乎本能的、对简单数字排列的敏感?就像有些痴傻之人,可能在记忆或某些特定方面有异常天赋一样?
这个念头极其冒险,但电光火石间,她决定赌一把。她需要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不同”,来为未来可能的“恢复”埋下伏笔。
她轻轻拉了拉菱歌的衣袖,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困惑和一点点表现欲的、符合“心智不全”特征的表情,指着账房方向,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那边隐约听到的音量,细声细气地、带着点不确定地对菱歌说:
“菱歌……那个……纸上画的……小棍棍……第三排……好像……少了一横呀?”她用的是最幼稚的比喻,将数字说成“小棍棍”,将数字“5”可能被误写为“3”(少了一横弯钩)这种可能的笔误,用孩子气的方式表达出来。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午后和焦虑的氛围中,却清晰地传到了李管事几人耳中。
李管事正焦头烂额,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手中的单据,目光猛地定格在苏莞泠所指的大致位置!他飞快地核对着,脸色骤然一变!旁边一个小厮也凑过来看,失声低呼:“管事!这里!这个‘五’字好像写得像‘三’!”
李管事如遭雷击,立刻拿出算盘,噼里啪啦一阵猛算,将那个可能笔误的数字修正后重新加总……片刻之后,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满是冷汗,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对了!对了!总数对上了!真是这里笔误了!”
他激动地抬头,看向泠香阁方向,只见窗口处,三小姐正怯生生地缩回头,只留下一片衣角,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无意识的呓语。李管事心中惊疑不定,这位痴傻的三小姐,难道是误打误撞?可这也太巧了!他不敢怠慢,连忙整理好账册,对着泠香阁方向深深作了一揖,虽然明知里面的小姐可能根本不懂,但还是高声道:“多谢三小姐提点!”
说完,便带着人匆匆离去,赶着向老爷汇报了。
菱歌在院子里听得目瞪口呆,她完全没懂发生了什么,只隐约明白好像是小姐无意间的一句话,帮李管事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她回到屋内,看着依旧一脸“茫然”的苏莞泠,又是惊奇又是困惑:“小姐,您……您刚才说什么了?李管事好像……在谢您?”
苏莞泠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歪着头,一脸懵懂:“啊?谢我?我不知道呀……我就是……就是觉得那画的小棍棍……有点奇怪……”她成功地将一切归结于孩童式的观察和巧合。
然而,她心中清楚,种子已经埋下。这件事或许微不足道,但一定会通过李管事的嘴,传到某些人的耳中。
果然,傍晚时分,苏莞泠正准备用晚膳,父亲苏相身边的一位大丫鬟竟亲自来了泠香阁,送来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匹新进的软烟罗料子,说是老爷赏的,给三小姐做夏衣。
那丫鬟态度恭敬,笑容可掬:“老爷说,三小姐今日……灵光偶现,帮了府里一个小忙,特赐下这些,给小姐压惊。”
菱歌受宠若惊地接过赏赐。苏莞泠则适时地表现出受宠若惊和一丝不知所措的欢喜,怯生生地谢了赏。
待那丫鬟走后,苏莞泠看着桌上那些赏赐,心中波澜微起。父亲苏相,这位威严的宰相,竟然会因为这样一件小事特意赏赐?这背后,恐怕不仅仅是嘉奖。更可能是,这位日理万机的父亲,终于开始用正眼,打量起他这个“死而复生”后,似乎有了些许微妙变化的女儿了。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也是一个……或许可以利用的契机。
她轻轻抚摸着那匹光滑的软烟罗,眸光微闪。这次无意的“暴露”,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在这相府中的处境,从这一刻起,将进入一个更加复杂、也更加关键的阶段。父亲的目光,比苏予泽的审视,更具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