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苏相派人送来赏赐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泠香阁内漾开圈圈涟漪。菱歌喜形于色,将点心和布料小心翼翼地收好,嘴里不住地念叨:“老爷赏赐小姐了!这可是头一遭!小姐,老爷定是知道您身子见好,心里欢喜呢!”
苏莞泠面上也配合地露出受宠若惊的、带着点懵懂的欢喜,由着菱歌将那匹软烟罗在她身上比划,心里却远不如表面这般轻松。这赏赐来得太不寻常。区区一个账目上的小纰漏,即便真是她“误打误撞”点破,也绝不至于劳动日理万机的宰相父亲亲自过问并赏赐。这背后,定然有更深层的原因。
是李管事将当时的情景描述得过于玄乎,引起了父亲的注意?还是父亲本就对她这个“死而复生”后行为异常的女儿存有疑虑,借此机会试探?亦或是,府中近日暗流涌动(尤其是姐姐的事),父亲此举另有深意?
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她不能再完全隐匿于深闺了。父亲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已悄然扫过她这片原本被遗忘的角落。
接下来的两日,苏莞泠愈发谨言慎行。她依旧维持着病弱迟钝的表象,但不再完全避世,偶尔会在菱歌的陪伴下,在泠香阁附近稍作走动,遇到府中的管事嬷嬷或有些脸面的丫鬟,也会学着原主记忆中模糊的礼节,怯生生地点头示意,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躲闪。她在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调整着自己的行为,试图在“痴傻”和“逐渐康复”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她在等待,等待父亲下一步的反应。这赏赐,是终点,还是开端?
答案在她收到赏赐后的第三日午后揭晓。苏相身边一位姓周的老管家亲自来到了泠香阁。这位周管家在府中地位颇高,面相严肃,但眼神并不锐利,反而带着几分长者看顾小辈的沉稳。
“三小姐,”周管家规矩地行礼,语气平和,“老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此言一出,菱歌瞬间紧张起来,下意识地看向苏莞泠。苏莞泠心中也是猛地一紧。书房?那可是相府重地,是父亲处理政务、接见心腹之处,绝非内宅女眷寻常可去的地方。父亲为何要她去书房?
她迅速压下心惊,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畏惧,小声问:“父……父亲找我?去……去书房?”她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对“书房”这个地方的陌生和敬畏。
周管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语气更缓和了些:“小姐莫怕,老爷只是有些话想问问您。老奴陪您过去。”
避无可避,只能面对。苏莞泠深吸一口气,由菱歌扶着站起身,怯生生地点点头:“哦……好……”
这是苏莞泠第一次踏入苏相的书房。书房位于相府外院与内宅交界处,环境清幽,守卫森严。一路行来,仆从皆屏息静气,氛围肃穆。踏入书房门槛,一股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息扑面而来。书房宽敞明亮,布置却并不奢华,多以深色木质家具为主,靠墙立着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无数书籍卷宗,透露出主人严谨务实的风格。
苏相苏文渊正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持一卷书册,似乎正在批阅。他身着常服,年约四五十岁,面容清癯,眉眼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听到脚步声,他并未立刻抬头,直到周管家轻声禀报:“老爷,三小姐到了。”
苏莞泠连忙低下头,按照记忆中最规矩的礼仪,屈膝行礼,声音细弱带着颤:“女儿……给父亲请安。”
苏文渊这才放下书卷,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深沉如海,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探究。他并未叫她起身,而是沉默地看了她片刻,书房内静得能听到烛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苏莞泠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感觉膝盖微微发酸,心中忐忑万分。父亲这沉默的审视,比苏予泽的冰冷更让人感到压力。这是一种源自绝对权力和地位的压迫感。
“起来吧。”良久,苏文渊才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谢父亲。”苏莞泠暗暗松了口气,缓缓站直身体,依旧垂着眼睑,不敢与他对视。
“身子可好些了?”苏文渊问道,语气像是寻常的关心。
“回父亲,好……好些了。”苏莞泠小声回答。
“前日账房的事,李管事都禀报于我了。”苏文渊话锋一转,切入正题,“你说说,当时是如何看出那数目有异的?”他的问题直接而平静,没有预想中的质疑或惊讶,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寻常小事。
苏莞泠心念电转,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不能表现出任何逻辑推理能力,必须将一切归结于最原始、最直观的感知。她抬起头,脸上露出努力回忆的困惑表情,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用那种孩童描述新奇发现般的、略带混乱的语气说道:
“女儿……女儿也说不好……就是……就是看着那张纸上,画了好多小棍棍……有的棍棍头上弯弯的,有的直直的……第三排……有个棍棍,看起来……好像比上面的……短了一点点?女儿就觉得……有点奇怪……”她将阿拉伯数字的形状用最幼稚的比喻描述,将可能存在的笔误(如5写得像3)归结为视觉上的“长短不一”,完美避开了任何计算和逻辑层面的嫌疑。
苏文渊静静地听着,目光深邃,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他并未打断她,直到她说完,才缓缓道:“所以,你并非计算,只是……觉得它‘长得’不一样?”
“嗯……”苏莞泠用力点头,眼神纯净(伪装)地看着父亲,带着点被肯定后的微小雀跃,“就是……不一样!”
苏文渊看着她那双与亡妻有几分相似的、此刻显得格外清澈的眼睛,眸光微动。他沉吟片刻,忽然从手边拿出一张白纸和一支笔,随手写下了几个简单的数字,比如“三”、“五”、“七”,然后推到书案边缘,对苏莞泠道:“你过来看看,这几个字,可有什么不同?”
这是进一步的试探!苏莞泠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却露出好奇的神色,怯生生地挪步上前,站在书案前,俯身仔细地看着那几个字。她看得极其“认真”,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努力分辨。
过了一会儿,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指向那个“五”字,抬头看向父亲,带着点不确定:“父亲……这个字……中间弯弯的,和另外两个……不太一样?”她再次强调视觉差异,而非数值大小。
苏文渊的目光在她手指和脸上停留片刻,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不是震惊,不是怀疑,更像是一种……了然的叹息,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欣慰?
他收回纸张,语气依旧平淡:“嗯,是不同的。”他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转而问道:“近日在家中,可还习惯?若有短缺,只管告诉周管家。”
话题突然转向日常关怀,苏莞泠微微一愣,连忙低头应道:“女儿一切都好,谢父亲关心。”
“下去吧。”苏文渊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书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随口一问。
“女儿告退。”苏莞泠如蒙大赦,行了一礼,由周管家引着,退出了书房。
直到走出书房院落,回到相对安全的內宅范围,苏莞泠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那短暂的会面,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小姐,老爷没责怪您吧?”菱歌紧张地问。
苏莞泠摇摇头,心中却无法平静。父亲最后那个眼神,那句“是不同的”,以及突然的关怀……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相信了她的说辞?还是看穿了她的伪装却选择不点破?
她无从得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经过这次书房召见,她在父亲心中的印象,绝不再是那个可以完全忽视的“痴傻”女儿了。那一丝极其微弱的“赞赏”或许谈不上,但至少,他看到了她身上可能存在的一点……与众不同的“价值”?
这究竟是福是祸?苏莞泠抬头望向相府高耸的院墙,天空湛蓝,她却感到前路更加迷雾重重。父亲的关注,如同一把双刃剑,既能提供些许庇护,也可能将她更快地卷入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而此刻,书房内的苏文渊,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落在窗外,若有所思。那个孩子……她的眼神,似乎真的与以往不同了。那份近乎本能的敏锐……或许,苏家的血脉,终究没有完全蒙尘?
只是,在这波涛暗涌的时局下,这份突如其来的“不同”,对她而言,是幸,还是不幸?他眉头微蹙,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