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花厅,熏香袅袅。
楚皓旸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初绽的玉兰,心中却不如表面这般平静。三年沙场磨砺,早已让他习惯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此刻,等待的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他能听见自己胸腔内沉稳却比平日稍快的心跳,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剑鞘上摩挲。
他想象过许多种重逢的场景。或许她仍是那个需要人小心翼翼护着、眼神懵懂的女孩,见到他时会怯怯地躲开;或许因着那桩与睿王的婚约,她会对他疏离客气;又或者,京城关于她“痴傻”的传闻依旧,她会认不出他,或是做出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举动……无论哪种,他都已做好了准备,只想确认她安然无恙。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盈而稳定。
楚皓旸收敛心神,转身望去。
逆着光,一道窈窕的身影缓步走入花厅。水蓝色的裙裾拂过门槛,行动间并无寻常闺秀的忸怩局促,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从容。待她完全走入光线明亮处,楚皓旸只觉得呼吸一窒,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眼前的少女,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肌肤胜雪,唇不点而朱。依旧是记忆里那张精致绝伦的脸庞,可通身的气度却已天差地别。昔日眉宇间那抹挥之不散的混沌与怯懦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宛若古井深潭般的通透与灵慧。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和地望过来,便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让人无法忽视。
这……真的是他记忆中那个需要时刻呵护的“泠儿妹妹”?
“楚将军。”苏莞泠微微福身一礼,声音清越柔和,如同玉珠落盘,语气礼貌而恰到好处地保持着距离,“将军凯旋回京,一路辛苦。未曾远迎,还望将军恕罪。”
礼节周全,无可挑剔,却瞬间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楚皓旸心头莫名一涩,下意识上前一步,脱口而出:“泠儿……妹妹?不必多礼。”他习惯性地想如幼时那般去扶她,手臂抬起,却在对上她那清澈坦然、不含一丝依赖的眼神时,僵在了半空。
他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除了容貌,似乎一切都不同了。那双眼睛,太亮,太静,仿佛能洞察人心,再也不是那个会拽着他衣袖、懵懂问“旸哥哥,天为什么是蓝的”的小女孩了。
“听闻将军今日入城,万人空巷,皆是为一睹将军风采。”苏莞泠仿佛没有察觉他的失态,引他入座,亲自执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热茶。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自然,哪里还有半分痴傻的模样?“将军三年戍边,保家卫国,立下不世之功,实乃我朝之幸。”
她的言辞得体,甚至带着几分官方的恭维,听得楚皓旸心中更是波澜起伏。他接过茶盏,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目光却始终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泠儿……”他顿了顿,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你还好吗?我离京这三载,京中诸多传闻……我始终挂心。”他语带试探,想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有如此脱胎换骨的变化。
苏莞泠抬眼看他,唇边漾开一抹浅淡而真实的笑意,那笑意驱散了些许疏离感,却并未拉近多少距离:“劳将军挂念。我很好。从前……是泠儿年幼不懂事,给将军和许多人添了不少麻烦。”她语气平和,提及过往,并无避讳,也无羞惭,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这时,菱歌端着几样精致的点心进来,笑着插话道:“楚将军,您快尝尝,这是小姐特意让小厨房准备的,说是您小时候最爱吃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和松瓤鹅油卷。”
楚皓旸看向那几样点心,确是幼时他常缠着母亲做的,也是他每次来找苏莞泠玩耍时,她会偷偷塞给他的零嘴儿。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些被铁血岁月尘封的柔软时光汹涌而至。他记得她踮着脚,把点心举到他面前,笑得眼睛弯弯:“旸哥哥,给你吃,甜甜的,就不想家了。”
可如今,点心依旧,人已非昨。
他心中百感交集,有震惊,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失落的惊喜。他压下翻腾的心绪,拿起一块栗粉糕,送入口中,熟悉的甜香在舌尖化开。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声轻叹,带着由衷的感慨,低声道:“泠儿,你变了……真好。”
这句话,发自肺腑。他宁愿看到眼前这个眼神清亮、举止从容的苏莞泠,也不愿她依旧是那个活在众人或怜悯或嘲讽目光中的“痴女”。无论这种变化因何而起,他都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苏莞泠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笑意加深了几分,坦然接受了他的评价:“人总是要长大的。将军在边疆历经生死,浴血蜕变;泠儿在京城,自然也不能总是原地踏步。”
她的应对如此滴水不漏,让楚皓旸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花厅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茶香氤氲。他有很多话想问,想问这三年来她过得到底如何,想问那场让她投湖的变故,想问她和睿王的婚约……但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所有问题都堵在了喉咙里。眼前的她,像一本合上的、换了封皮的书,他知道内容已截然不同,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去翻开。
“将军方才回京,府中定然事务繁忙,楚伯母也必定翘首以盼,”苏莞泠适时地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送客的意味,“泠儿便不多留将军了。他日将军得空,再容泠儿设宴,为将军正式接风洗尘。”
楚皓旸知道该告辞了。他站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将眼前这个全新的苏莞泠刻入心底:“好。那……楚某先行告辞。泠儿……妹妹,保重。”
“将军慢走。”苏莞泠起身相送,送至花厅门口便止步。
楚皓旸大步离开相府,翻身上马,直到走出很远,仍忍不住回头望去。相府朱门紧闭,将那个谜一样的女子关在了高墙之内。阳光洒在他银色的铠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却照不进他此刻复杂的心绪。
他确实为她的蜕变感到欣喜,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恐慌。他记忆中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女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他完全看不懂、也似乎不再需要他的苏莞泠。这种失控的感觉,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他无措。
而花厅内,苏莞泠看着楚皓旸离去的方向,轻轻吁了口气。菱歌凑过来,小声问:“小姐,楚将军好像……很吃惊的样子。”
“嗯。”苏莞泠淡淡应了一声,转身往回走,“意料之中。” 她需要楚皓旸的友谊,或许未来还需要他的助力,但绝不能再给他任何超越友谊的错觉。今日的见面,划清界限,展现变化,目的已经达到。只是……楚皓旸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惊艳与随之而来的复杂情愫,让她心中微沉。看来,这位竹马将军的心意,比她预想的还要深些。这或许能成为盟友的基石,但也可能成为麻烦的导火索。
她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如何与这位光芒万丈的“故人”相处了。而此刻,她更在意的是,那个真正搅乱她心湖的“冰山”,此刻又在做什么?是否……已知晓楚皓旸的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