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内的烛火换过一轮,新烛的光晕更为明亮,驱散了角落的阴影,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哀戚。苏予泽靠在引枕上,肩头的伤口已被墨染重新处理包扎妥当,失血的虚弱和情绪的巨大消耗让他面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仿佛暴风雨过后,海面下依旧暗流汹涌。
苏莞泠没有离开,她安静地坐在脚踏上,为他斟了一杯温水。她没有催促,也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地陪伴,给予他整理心绪的时间和空间。她知道,有些伤口,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亲自揭开。
良久,苏予泽的目光从跳跃的烛火上移开,落在他膝头那两块并排放置的玉佩上。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块新得的、刻着“萧”字的完整玉佩,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仿佛触碰的是易碎的梦境,又或是灼人的烙铁。
“这玉佩……”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久远的故事,“名为‘双鱼玦’,是萧家嫡系世代相传的信物。本是一对,合则为一,分则为二,寓意阴阳相济,家族和睦。”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他永远不愿回忆,却又刻骨铭心的夜晚。
“十三年前,上元灯节,京城火树银花,万家团圆。”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河底凿出,带着刺骨的寒意,“萧府……却是一片死寂。没有灯笼,没有宴席。因为三日前,一封密报直抵御前,诬告我父萧远山……通敌叛国。”
苏莞泠的心猛地一沉,屏住了呼吸。
“证据……是几封与我父亲笔迹几乎一模一样的密信,还有……一名‘侥幸逃脱’的敌方副将的‘指证’。”苏予泽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冷极苦的弧度,“荒唐,却足以致命。陛下震怒,下令彻查。但所谓的彻查,不过是走个过场。萧府被暗中围困,许进不许出,只待最后的定罪诏书。”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血色。
“那天晚上,我因为白日里贪玩着了凉,有些发热,早早便睡下了。母亲守在我床边……”他的声音开始出现细微的颤抖,“半夜,我被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惊醒。是母亲……她脸色惨白如纸,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决绝。她不由分说地将我摇醒,用最快的速度给我套上外衣,将半块温热的玉佩塞进我怀里,就是……我一直戴着的那半块。”
苏莞泠仿佛能看见那个惊恐的夜晚,那个绝望的母亲。
“她死死抓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泽儿,记住!萧家是清白的!永远都是!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为我们萧家……讨回公道!’”苏予泽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强行压下,继续道,“然后,她将我推给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浑身散发着冷冽气息的黑衣人——那是我父亲暗中培养的死士首领,影叔。母亲说,影叔会带我离开。”
“我不肯走,哭着要爹娘一起走……母亲狠狠打了我一巴掌,那是我记忆中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她说:‘傻孩子,我们都走了,谁来做靶子?谁去争那一线生机?快走!’”
“影叔不由分说,将我扛在肩上,从卧室的密道潜入后花园。就在我们即将钻出假山的那一刻……”苏予泽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再次被那晚的惨状击中,“我听到了……听到了府门被撞开的巨响!听到了兵刃交击的刺耳声!听到了仆役们的惊叫和惨嚎!还有……冲天而起的火光!”
他的瞳孔收缩,呼吸变得急促,仿佛还能闻到那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
“影叔死死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发出一点声音。我们躲在假山的缝隙里,透过石孔……我看见了……”他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我看见父亲穿着朝服,手持长剑,浑身浴血,在与潮水般涌进来的禁军厮杀……他一边杀,一边怒吼:‘萧远山无愧天地!尔等构陷忠良,必遭天谴!’”
“然后……我看见了母亲……她换上了她最华丽的命妇朝服,站在主屋前的石阶上,面对着无数弓弩……她回头,朝着我藏身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眼神……我至今难忘……然后,她转身,迎着箭雨,纵身投入了身后已然燃起熊熊烈火的祠堂……”
“不——!”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嘶吼,终于冲破了苏予泽的喉咙。他猛地用未受伤的手捂住脸,滚烫的泪水却无法抑制地从指缝中汹涌而出。成年后,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彻底失态。
苏莞泠早已泪流满面,心口疼得无法呼吸。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他冰凉颤抖的手,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过了许久,苏予泽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他抹去脸上的泪痕,声音嘶哑地继续:“影叔趁乱带我逃出了京城。一路上,我们遭遇了无数追杀……影叔为了护我,身中数箭,最终……也倒下了。临死前,他将我托付给了一个江湖上的故交,也就是我后来的义父,苏相。他让我隐姓埋名,忘记过去,好好活着……”
“可我怎么能忘?!”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与悲愤,“那冲天的火光,父母的鲜血,族人的惨叫……每一个夜晚都在我梦中重现!萧家满门一百三十七口,除了我,无一幸免!男丁斩首,女眷没官,百年望族,一夜之间,灰飞烟灭!而这一切,都源于一场卑劣的构陷!”
他死死攥住那块完整的玉佩,指节泛白:“这另外半块‘双鱼玦’,理应随同萧家财产被抄没入库,或是毁于大火……如今,却出现在刺杀窦维雍的刺客身上!窦维雍……他当年是刑部侍郎,是萧家案的副审之一!这绝不是巧合!”
他看向苏莞泠,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有人在灭口!有人在害怕窦维雍知道什么!萧家案的真相,一定还藏着更深的秘密!这半块玉佩,就是钥匙!”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般冲击着苏莞泠。她终于明白,为何这玉佩会让苏予泽如此失控。这不仅仅是一件信物,更是他家族覆灭的见证,是血海深仇的象征,如今,更成了指向真相的残酷线索。
“我会帮你。”她迎上他灼热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义兄,我们一起,把这一切查个水落石出。”
苏予泽凝视着她,在那双清澈坚定的眸子里,他仿佛看到了黑暗中唯一的光。他反手握紧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生疼。
然而,在悲愤与决心交织的深处,一个更冰冷的疑问悄然浮现:当年有能力构陷萧家、又能轻易调动力量进行灭口的,究竟是何等庞然大物?这半块玉佩重现江湖,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抛出的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