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莞泠那句“你的仇,我陪你一起报!”如同惊雷,在狭小的密室里炸响,余音未散,却已深深烙印在两人心间。誓言落下,室内陷入一种奇异的静谧。烛火轻轻跃动,将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交织成一幅密不可分的图景。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药味尚未散尽,却仿佛被一种更坚韧、更温暖的东西悄然中和。
苏予泽没有说话,他只是更紧地回握住她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但那不再是失控的颤抖,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确认,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后,发自本能的、绝不松手的决绝。他闭上眼,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额头轻轻抵在她单薄的肩头,良久,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十三年来未曾有过的、一丝卸下千斤重担的疲惫,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凛然。
苏莞泠任由他靠着,感受着他传递过来的重量和温度,心口被一种酸涩又充盈的情绪涨满。她没有再出声安慰,此刻,无声的陪伴胜过千言万语。
不知过了多久,苏予泽缓缓抬起头,眼底的血色稍退,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但那深潭之下,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冰封的壳裂开了一道缝隙,有炽热的光流淌出来。他松开她的手,动作有些迟缓,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此事,”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比平日更添几分肃杀,“关乎身家性命,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你……可想清楚了?”他没有质疑她的决心,而是在给她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仁慈”。
苏莞泠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眼神清亮如雪后初晴的天空,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从你告诉我萧家往事的那一刻起,我便没有退路了。不,是从我决定站在你身边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在一条船上了。”她微微倾身,压低声音,语气却斩钉截铁,“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道理,我懂。与其被动卷入,不如主动出击。义兄,我不是需要你保护的瓷娃娃,我要做能与你并肩的利剑。”
苏予泽凝视着她,在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执拗,以及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与胆魄。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撼、感激与某种更深沉情愫的激荡。
“好。”他终是吐出一个字,千言万语,尽在其中。他没有道谢,因为有些情分,一个“谢”字太过轻薄。他将这份以性命相托的信任,深深埋入心底。
他挣扎着想坐直身体,牵动了肩伤,眉头微蹙。苏莞泠立刻伸手扶住他,将引枕垫在他身后。两人的距离极近,呼吸可闻。一种微妙的气息在空气中流动,不再是单纯的义兄妹之情,也不是朦胧的男女之思,而是一种基于绝对信任、共同命运和生死盟约的、更为复杂牢固的纽带。
“窦维雍遇刺,玉佩重现,”苏予泽调整了下呼吸,目光锐利起来,重新变回了那个运筹帷幄的谋划者,“这绝非偶然。对方的目的,要么是杀窦灭口,防止他说出旧事;要么……就是冲着我来的。”
“冲着你?”苏莞泠心念电转,“他们想用这块玉佩刺激你,让你自乱阵脚?或者,试探你是否与萧家有关?”
“都有可能。”苏予泽眼神冰冷,“甚至可能是一石二鸟。窦维雍知道得太多,必须死。而我这颗‘棋子’,若因仇恨失控,对他们而言,或许更好操控,或许……也更方便铲除。”
他拿起那两块玉佩,指尖摩挲着那个“萧”字:“这玉佩是萧家嫡系信物,世人皆知已随萧家湮灭。如今重现,若被有心人做文章,足以坐实我‘萧家余孽’的身份,届时,即便是义父,也护不住我。”
苏莞泠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凶险。这不仅仅是追查旧案,更是行走在刀尖之上,随时可能身份暴露,死无葬身之地。
“我们必须更快。”她沉声道,脑中飞速运转,“对方已经动了,我们不能再被动等待。窦维雍经此一吓,必定更加谨慎,甚至可能被严密保护起来,或者……被更快灭口。直接从他入手,恐怕更难了。”
“嗯。”苏予泽颔首,“所以,我们要双管齐下。明面上,你我皆对此事毫不知情,一切如常。你继续经营慈幼堂,巩固名声,必要时,可借陛下对你的‘兴趣’周旋。暗地里……”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我要动用所有暗线,从两个方向查:一是查这批刺客的来历,顺藤摸瓜;二是……跳过窦维雍,直接查当年与萧家案相关的、其他可能知情,且如今或许有机可乘的人。”
他看向苏莞泠,眼神中带着征询与托付:“有些线索,需要你在内宅女眷中留意。当年涉案的官员家眷,宫中妃嫔,乃至……某些看似无关的勋贵后宅,或许都藏着蛛丝马迹。这方面,我的人不便深入。”
“我明白。”苏莞泠立刻领会,“交给我。我会设法与各家女眷走动,尤其是……与那位德敬太妃可能有关联的府邸。”她想起了苏予泽之前提及在太妃宫中见过类似锦盒的线索。
“小心。”苏予泽叮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深宫内院,比战场更险恶。”
“你也是。”苏莞泠回望他,目光同样凝重,“你的伤……还有你的身份,才是他们最大的目标。”
四目相对,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决绝与牵挂。他们共享的,不再只是一个秘密,而是一条布满荆棘、九死一生的复仇之路,以及在这条路上,唯一可以绝对信任、托付后背的彼此。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冰冷。
“天快亮了。”苏莞泠轻声道,“我该回去了,久留恐惹人疑心。”
苏予泽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让墨染送你,从密道走。”
苏莞泠没有推辞,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裙。走到密室门口,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苏予泽依旧靠坐在榻上,烛光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孤寂与沉重。
“义兄,”她轻声唤道,“从今往后,你不是一个人了。”
苏予泽抬眸,深深地看着她,唇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却比任何笑容都更撼动人心。
“嗯。”他应道,声音低沉而肯定。
苏莞泠转身,消失在密道的阴影中。密室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苏予泽独自坐在榻上,良久,抬手轻轻按在自己依旧作痛的心口。那里,除了仇恨的灼烧,似乎……多了一丝陌生的、却不容忽视的暖意。他拿起那半块新得的玉佩,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个“萧”字,眼中寒光凛冽。
秘密,已将他们的命运紧紧捆绑。前路虽险,但这一次,他不再是独行。
而走出密道的苏莞泠,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淬炼过的寒铁。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将彻底改变。但她无悔。
因为,他们拥有了彼此最深的秘密,也缔结了世间最牢不可破的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