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驱散了漫长一夜的阴霾与血腥气。苏莞泠经由密道悄然回到沁芳园时,天际已泛起鱼肚白。菱歌早已焦急等候在院内,见她归来,虽衣衫略显凌乱,面色疲惫,但眼神清亮,并无大碍,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连忙上前伺候梳洗,一句也未多问。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涌动着不为人知的湍流。窦维雍遇刺之事被压了下去,官方说法是流寇劫道,已剿灭。但有心人自然能嗅到其中的不寻常。苏莞泠依循与苏予泽的约定,行事愈发谨慎低调,将大部分精力投注在慈幼堂的日常管理中,待人接物温和有礼,处处彰显着相府千金应有的端庄与才慧,仿佛那夜城西官道上的生死一线,从未发生过。
然而,细微的变化仍在悄然发生。她不再刻意回避某些需要展示才学的场合,无论是闺阁诗会,还是宫中小型宴集,她皆能从容应对,言谈举止间流露出的见识与气度,每每令人刮目相看。“相府才女”之名,不再仅仅是因一首惊艳诗词而来的虚名,而是逐渐有了扎实的内蕴支撑。她巧妙地利用慈幼堂这个平台,将现代管理理念融入其中,效率之高,账目之清晰,救助之切实,连一些暗中观察的朝中老臣都暗自点头。这份于细微处见真章的“贤名”,比任何刻意的宣扬都更具说服力。
苏予泽肩上的箭伤在精心调养下逐渐愈合,但他深居简出,对外只称感染风寒需静养。他动用了手中所有潜伏的暗线,全力追查那批刺客的来历以及另一半月牙玉佩的线索,同时更加严密地布控相府与慈幼堂周边的防护。两人白日里各自忙碌,看似并无特殊交集,唯有在深夜书房密谈时,才会交换彼此获取的零星信息,分析局势,制定下一步计划。
这日晚膳后,苏莞泠借口要去慈幼堂核对一批新募捐物资的账目,乘马车出了府。马车并未直接驶向城西,而是在城中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悄无声息地驶入了西院一处僻静的角门。
书房内,烛火通明。苏予泽已等候在此,他肩伤未愈,只着一件墨色常服,更衬得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眸子锐利如常,不见半分病弱之气。见苏莞泠进来,他抬手示意墨染守在外面。
“义兄,伤势可好些了?”苏莞泠在他对面的椅上坐下,目光落在他依旧略显僵硬的左肩。
“无碍。”苏予泽言简意赅,将桌上几张写满密文的纸条推到她面前,“刺客的线索断了,是江湖上一个专接黑活的杀手组织‘暗影楼’的人,雇主信息藏得极深,用的是无法追查的现银交易。对方很谨慎。”
苏莞泠并不意外,若轻易能查到,反倒可疑。她拿起纸条细看,上面还有一些关于窦维雍近日动向的消息:窦府戒备森严,窦维雍称病不出,连御医都难以近身。
“他在怕。”苏莞泠放下纸条,沉吟道,“怕灭口的人再来,也怕……我们?” 那夜他们虽未与窦维雍直接照面,但对方未必没有察觉他们的存在。
“或许。”苏予泽眸光深沉,“但他越是如此,越证明他心中有鬼,知道的事情关乎重大。”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那两块月牙玉佩,在灯下并排放置,“这玉佩,我仔细查验过。玉质、雕工、年份,确系出自同一块古玉,同一匠人之手。这半块……”他指尖点向那刻有“萧”字的一半,“边缘磨损自然,是常年佩戴所致,绝非新近仿造。它确实来自萧家,而且,在萧家出事后,并未被销毁或入库,而是流落在外,直至出现在刺客身上。”
这个结论,让密室内的空气又凝重了几分。玉佩为真,意味着线索直指核心,但也意味着危险等级骤然提升。
“对方将此物放在刺客身上,是疏忽,还是故意?”苏莞泠蹙眉思索,“若是疏忽,说明这玉佩对刺客或其背后之人也极为重要,或许是信物,或许是……封口费的一部分?若是故意……”她抬起眼,与苏予泽目光相撞,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凛然,“那就是挑衅,或是引我们入局的诱饵。”
“无论何种可能,窦维雍都是关键。”苏予泽的声音冰冷,“必须尽快找到与他接触的办法。硬闯不行,只能智取。”
“他如今惊弓之鸟,寻常方法恐难接近。”苏莞泠指尖轻叩桌面,“或许……可以从他身边的人入手?比如,他的家眷?尤其是内宅女眷,或许能探听到一些外间难以知晓的蛛丝马迹。”
苏予泽沉吟片刻:“窦维雍有一孙,名窦文柏,年方十六,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平日最爱流连秦楼楚馆,斗鸡走马。或许……他是个突破口。”
“纨绔子弟,看似顽劣,往往也是家中最易撬开的缝隙。”苏莞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只是,需要合适的机会和由头。”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片刻,定下了初步的接触策略,由苏予泽派人摸清窦文柏的日常行踪和喜好,苏莞泠则寻机创造“偶遇”。
正事议定,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烛火噼啪,映照着两人各怀心事的侧脸。经过那夜的生死与共和一席深谈,他们之间的关系已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一种超越义兄妹的信任与默契在无声中流淌,但横亘在前的血海深仇与重重危机,又让这份刚刚萌芽的亲近裹挟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苏莞泠站起身,理了理裙裾。
苏予泽也随之起身,送她到门口。在苏莞泠即将推门而出的瞬间,他忽然低声唤道:“泠儿。”
苏莞泠脚步一顿,回眸看他。这是他第二次如此唤她,不帶姓氏,少了疏离,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亲近?
苏予泽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喉结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句简洁的叮嘱:“万事小心。”
苏莞泠迎上他深邃的目光,在那片幽潭深处,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不同于以往的、隐晦的关切。她微微一笑,笑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韧:“你也是,保重身体。”
她推门而出,身影消失在廊下的夜色中。苏予泽站在原地,直到脚步声远去,才缓缓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微凉的触感,鼻尖萦绕着一丝她身上淡淡的、如兰似麝的清香。
盟友?或许早已不止。
爱人?前路荆棘密布,血仇未报,他有何资格谈及风月?
但那份因共享最深秘密而滋生出的、超越一切的羁绊,已如藤蔓,悄然缠绕心间,无法割舍。
而在返回沁芳园的马车上,苏莞泠靠着车壁,望着窗外流动的夜色,心中亦不平静。苏予泽那双隐忍痛楚又无比坚定的眼睛,时常在她脑海中浮现。她心疼他的过往,敬佩他的坚韧,更坚定了与他并肩而行的决心。这份情感,混杂着怜惜、钦佩、信任,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想要抚平他眉间褶皱的冲动。
这,是否就是心动?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她都会陪他走下去。
第三卷的第一局,就在这暧昧难明、危机四伏的夜色中,悄然落下了帷幕。才女之名已然远扬,坚不可摧的联盟已然铸就,而一种更为复杂深刻的情感,正在血与火的考验中,悄然滋生。
下一局,他们的战场,将转向那位致仕老臣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府邸。而命运的齿轮,已开始加速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