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冰冷，剧痛。
苏予泽的意识在无尽的深渊中沉浮，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如陷火海。肩胛处撕裂般的痛楚是锚点，一次次将他从彻底的昏迷中拽回现实的边缘。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移动，听到模糊而焦急的声音，有冰凉的布巾擦拭过滚烫的额头，有苦涩的液体被小心地渡入口中。
每一次短暂的清醒，他都强迫自己凝神感知周围。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沉水香气息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如兰似麝的清香，萦绕在鼻尖。他知道，是泠儿。她就在身边。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光，照亮了意识中无边的黑暗与痛楚，让他得以继续对抗沉重的伤势。
他感到一双微凉而柔软的手，动作极其轻柔地为他更换肩头的伤药。那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稳定。清洗、上药、包扎，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偶尔，那指尖会无意间触碰到他完好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般的触感，竟奇异地缓解了伤口火辣辣的疼痛。
他听到她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就在耳畔。他想开口安慰她，想告诉她“别怕，我没事”，但喉咙干涩灼痛，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勉强动一动手指。
“义兄？你醒了吗？” 她立刻察觉到了，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急切地凑近。
他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终于聚焦。映入眼帘的，是苏莞泠苍白憔悴、布满担忧的脸庞。她眼下一片青黑，显然许久未曾合眼，原本灵动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但看到他醒来，那眼底瞬间迸发出难以掩饰的惊喜光芒。
“水……” 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她连忙端来一直温着的清水，小心地托起他的头，将杯沿凑到他唇边。水温恰到好处。他小口啜饮着，干涸的喉咙得到滋润，神智又清明了几分。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陈设简单却整洁的房间里，不是相府，也不是他们常用的任何一处据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
“这是……哪里？” 他声音沙哑地问。
“是墨染安排的一处暗桩，很安全，主人是可靠的自己人。” 苏莞泠轻声解释，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他额角的虚汗，“你昏迷两天了。失血过多，内腑也受了震荡……大夫说，万幸避开了心脉，但需静养许久。”
两天……苏予泽心中一沉。皇宫夜探闹出那么大动静，这两日外界不知已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外面……情况如何？”
苏莞泠神色凝重起来：“皇宫戒严，全城搜捕‘夜闯禁地的逆贼’，画影图形都贴出来了，好在……画像颇为模糊，与我们本人只有三四分相似。”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后怕，“那日我们逃出的密道出口，次日便被禁军发现并彻底封死。幸好我们撤离得及时。”
苏予泽闭了闭眼，消化着这些信息。画像模糊，或许是夜色掩护，也或许是……有人并不想真的让他们被轻易认出？这其中的深意，值得玩味。
“你的伤……还疼得厉害吗？” 苏莞泠见他蹙眉，心又揪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想触碰又不敢。
苏予泽睁开眼，对上她满是心疼和焦虑的目光，心中最坚硬的一角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从未被人如此紧张、如此细致地照料过。幼年家族巨变后，他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隐藏伤痛和脆弱。受伤、中毒、濒死……都是独自熬过。习惯了冰冷和孤独，此刻这般小心翼翼的温暖，反而让他有些无措。
“无妨。” 他习惯性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却比平时虚弱许多。
“怎么会无妨！” 苏莞泠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流了那么多血……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坚持跟你去，如果我能再警觉一点……”
看着她珍珠般的泪滴砸落在锦被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苏予泽的心口猛地一缩，比伤口更疼。他费力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想要替她拭泪，指尖却在半空停顿，最终只是轻轻落在她的手背上。
“不怪你。”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安抚，“若非你……最后打开机关门，我早已命丧当场。是你……救了我。”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承认她的帮助，甚至可以说是……救命之恩。苏莞泠愣住了，忘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她看到他那双总是冰封般的深邃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倒影，那冰层之下，似乎有暖流在缓缓涌动。
“泠儿，” 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郑重，“谢谢。”
简单的两个字，却重逾千斤。苏莞泠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不再是自责和恐惧，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心疼、庆幸和某种情感确认的复杂情绪。她反手握住他微凉的手指，用力摇头，哽咽道：“我们之间，何须言谢……你护我那么多次，我……我只恨自己力量微薄……”
“你做得很好。” 苏予泽打断她，指尖微微收紧，传递着一种坚定的力量，“比我想象的……更好。”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味、以及一种悄然滋生的、旖旎而温暖的气息。烛火噼啪，将两人交织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静谧而亲密。
接下来的几日，苏予泽在苏莞泠寸步不离的悉心照料下，伤势开始稳定并逐渐好转。她亲自煎药，试过温度后才喂他服用；她变着法子让厨下准备清淡却滋补的膳食；她甚至会在他夜里因伤痛无法安眠时，坐在床边，低声为他读些游记杂谈，分散他的注意力。
苏予泽的话依旧不多，但不再是最初那种冰冷的疏离。他会安静地听她说话，偶尔会因为她的某句趣谈而极轻微地勾一下唇角；他会在她累得趴在床边睡着时，艰难地挪动身体，为她披上外衣；他甚至会在她为他换药，因看到狰狞伤口而眼眶发红时，笨拙地找些别的话题来转移她的注意。
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与亲近，在病榻前悄然生长。他是坚冰，而她是暖阳，正一点点，温柔而执着地融化着他冰封的外壳。
这日晚间，苏予泽服过药后，精神稍好，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苏莞泠坐在床边绣着一个简单的香囊，室内一片安宁。
忽然，苏予泽低声开口，打破了寂静：“泠儿，那日……在档案库，我虽未拿到卷宗，但瞥见的那几行字……墨色和笔迹，确实有问题。”
苏莞泠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凝神倾听。这是他们脱险后，第一次正式谈及那夜的发现。
“我怀疑，” 苏予泽睁开眼，眸中锐光重现，“真正的原始卷宗，或许……根本不在档案库中。我们看到的，是精心准备的、引我们上钩的诱饵。对方……知道我们在查，而且，似乎很了解我们的行动。”
苏莞泠心中凛然：“义兄的意思是……我们身边……”
“未必是身边人，” 苏予泽目光深邃，“但我们的动向，对方似乎总能有所察觉。从窦维雍遇刺，到档案库的陷阱……太巧合了。”
一股寒意爬上苏莞泠的脊背。如果对手不仅权势滔天，还能洞察他们的每一步计划，那这场复仇之路，将远比想象的更加凶险。
“不过，” 苏予泽话锋一转，看向她，“你发现并打开的那条紧急通道，或许是意外之喜。一条被遗忘的、直通档案库附近的密道……或许，能让我们看到一些……明面上看不到的东西。”
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狩猎者的光芒。伤病并未消磨他的意志，反而让他更加清醒和警惕。
苏莞泠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地看到了其中未竟的谋划。她知道，短暂的休憩即将结束，更艰巨的战斗还在后面。但这一次，她心中不再有丝毫畏惧。
因为她知道，无论前路如何，他们都将并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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