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万籁俱寂。安全屋的卧房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床榻。苏予泽的高热在汤药和苏莞泠的物理降温下,终于稍稍退去,但人依旧陷在深沉的昏睡中,眉头紧锁,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
苏莞泠不敢有丝毫懈怠,搬了张绣墩坐在床边,用温热的帕子一遍遍擦拭他额角颈间不断渗出的虚汗。指尖偶尔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感受到那皮肤下紧绷的肌肉和微弱的心跳,她的心便揪得更紧。她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苏予泽。在她印象中,他永远是那个冷静、强大、仿佛无所不能的“冰山义兄”,是她的依靠,是黑暗中指引方向的光。可此刻,他苍白如纸的脸色,干裂起皮的嘴唇,以及肩头层层包裹仍隐隐渗血的绷带,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他的痛苦和虚弱。
这种脆弱,反而让苏莞泠心中那份朦胧的情感,变得更加清晰和沉重。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单方面庇护的“妹妹”,她想要守护他,就像他一次次守护她那样。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就在苏莞泠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昏睡到天明时,榻上的人忽然不安地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泣音的呓语。
“娘……”
声音极轻,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苏莞泠耳边。她猛地抬头,屏住呼吸,凑近了些。
苏予泽的头在枕上无意识地转动,额上青筋隐现,仿佛正陷入极痛苦的梦魇。他的嘴唇翕动着,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些零碎的字句:
“别……别过来……快走……”
“爹……信我……萧家……是冤枉的……”
“血……好多血……火……”
“不要……不要丢下我……娘……阿泽怕……”
“阿泽”。
这个陌生的、带着孩童般依赖和恐惧的称呼,让苏莞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这是他的小名吗?那个在世人面前冷硬如铁、喜怒不形于色的苏予泽,内心深处,是否还住着那个在灭门惨案中失去一切、惊恐无助的孩童——“阿泽”?
她看着他即使在梦中依旧紧握的拳头,看着他眼角悄然滑落、迅速没入鬓角的一滴冰凉泪水,看着他脸上那毫不设防的、如同迷路孩童般的恐惧和悲伤……苏莞泠的眼泪瞬间决堤。
她一直知道萧家血案是他心中最深的痛,是驱动他活下去和复仇的唯一执念。但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直观、如此残酷地触摸到那场惨案在他灵魂深处刻下的、永不愈合的伤痕。那不是简单的仇恨,那是刻骨铭心的失去,是至亲在眼前罹难却无力回天的绝望,是家破人亡后独自面对冰冷世界的恐惧和孤独。
十三年来,他将那个叫“阿泽”的、会哭会怕的孩子深深埋葬,用仇恨和冷漠为自己筑起坚硬的外壳,强迫自己迅速长大,变得强大、隐忍、算无遗策。他活得像个只为复仇而存在的影子,几乎忘了自己也曾是个需要父母呵护的孩子。
苏莞泠伸出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拂去他眼角的湿意。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触碰的是一件极易碎裂的稀世珍宝。这一刻,所有因他平日冷硬态度而产生的细微委屈和不确定,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汹涌澎湃的心疼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将他从无尽梦魇中拯救出来的强烈愿望。
“义兄……” 她低声唤他,声音哽咽,“不怕……泠儿在这里陪着你。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她不知道他是否能听见,但她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承诺,又像是祈祷。她握住他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他。
也许是她的安抚起了作用,也许是药力彻底发作,苏予泽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似乎终于摆脱了噩梦的纠缠,沉入了更安稳的睡眠。只是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回握住了她的,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依赖。
苏莞泠没有抽出手,就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静静地看着他沉睡的容颜。灯花偶尔爆开一个细微的噼啪声,映照着两人交握的手,在墙壁上投下相依的剪影。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深夜,在这间弥漫着药味的隐秘房间里,苏莞泠觉得自己真正走进了苏予泽紧闭的心门,窥见了他坚冰外壳下,那片从未向任何人展露的、柔软而伤痕累累的内里。这份认知,没有让她退缩,反而让她的心变得更加坚定。
她轻轻将脸颊贴在他没有受伤的那边手背上,感受着他平稳的脉搏,心中默默起誓:苏予泽,你的仇,我陪你报。你的痛,我与你分担。从今往后,你的路,不再是一个人的独行。
然而,在这温情弥漫的时刻,苏莞泠并没有忘记现实的险恶。苏予泽梦呓中提及的“信”,是否与萧家冤案有关?那封“信”,如今又在何处?是被毁掉了,还是……如同那半块玉佩一样,隐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等待着被发现?
夜色依旧浓重,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此刻,两颗心在伤痛与守护中,靠得前所未有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