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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奥威尔1984版(1)

绿色小猪的故事

这是十二月里的一天,天气晴朗却又寒冷,时钟敲了十三下,温斯顿·威尔伯快步溜进胜利大厦的玻璃门,但还不够快,没能把一股夹携着碎纸屑与沙土的寒风关在门外。

门厅里有股粘腻的炖菜与灰尘的味道,在正对大门的影壁上悬挂着一张宣传画,大得不适合钉在室内。那上面是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容,蓄着浓密的八字胡,面容威严而冷酷,眼神令人本能地感到不安。威尔伯缓步走上破旧的水泥台阶,疲乏的膝盖以吱吱声抗议,他叹了口气。

在胜利大厦的步梯上,每层正对楼梯的那面墙上都悬挂着那张宣传画,这是那种以特殊手法画成的宣传画,无论站在哪都感觉画上的男人正在盯着你,在那张可怕的巨大面容之下有一行用黑色粗体写成的大字:老大哥在看着你。

在宣传画旁的肮脏白墙上,有一块不自然的金属物体,看起来像是毛玻璃一样,此刻正在喋喋不休地报告着第八个四年计划提前超额完成。那物体叫做电屏,同时可以发出和接收声音,不止如此,只要处于电屏的视野内,它就能将你的图像传递到另一头——谁也不知道另一头是谁,或者有没有人在那里,但威尔伯知道的一般人更多一些,因为这就是他的工作。在仁爱部或者某栋同样密不透风的水泥大厦地下有一群人,日以继夜地监听,监控所有电屏传来的声音与图像,只要是高过叹息的声音,或是幅度大过在靴子里瘙痒的脚趾的动作都会被电屏捕捉,记录。每次想到这里他的眼睛都会一阵酸痛。仁爱部的显示屏质量并不好,并且明显年久失修,他的那台图像已经严重变形了,上面还有一条粉红色的错误线,但还堪堪能用。

威尔伯的膝盖不堪重负地酸痛了起来,他停下来揉了揉,电屏仍在令人厌烦地聒噪着,似乎在说某个战争英雄的事迹。那是一个尖锐而亢奋的女人声音,威尔伯认识她,她就在威尔伯的楼下工作,那是个头发焦黄而干瘦的女人,双眼暴突,薄薄的嘴唇经常神经质地抖动,似乎是说出太多话语的后遗症。

他摸摸衣服的左侧口袋,那里面有一只生锈的断线钳,是他千辛万苦从设备维修科偷来的,这是一项非常危险且愚蠢的举动,这并不是说偷窃的行为本身多么恶劣,而是一旦被发现,你就很难解释究竟为何要偷这只断线钳,国家并没有成体制的法律,这样离经叛道的行为只有一个后果:死刑。毕竟你很难想象那些人间蒸发的家伙除了死刑还可能有什么别的下场。但和他要做的事比起来,在他心里,这些惩罚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威尔伯努力克制住看向电屏的冲动,他知道,在做出逾距的行为之前看一眼监视者是非常愚蠢的行为,那一眼几乎可以直接出卖你。在威尔伯的日常工作中,也会特别注意这些时不时以警惕眼神撇一眼电屏的人。

他装作要走上台阶,然后以极快的速度,上身几乎不偏移地缩进一个凹室内,那是建筑的承重梁与墙壁形成的一个狭小空间,处于电屏的监控死角。因为潮湿而掉落的白色墙皮呈粉状散落在地上,威尔伯小心避开它们,以免留下脚印。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想。在我完成那件即将发生的事情之后,不,在我第一次有了那个念头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他们迟早会抓住我,那只是时间问题。

他默默地看了一眼贴在对面墙上的大宣传画,老大哥的双眼正在紧盯着他。

难道一直是这样的吗?他不禁想起那个问过自己无数遍的问题。难道人们一直是这样吃不饱,酒一直是有这样刺鼻的臭味,过冬的衣服破破烂烂,露出黑色的肮脏棉花,大楼年久失修,老鼠猖獗地在劣质水泥间窜来窜去,耸动着它们的小胡须,寻找食物的残渣与蟑螂。难道就不存在一个时代,没有监视,没思想警察,不会因为某个无意的举动而在深夜被从被窝中拖出,被囚禁,被枪毙。大家各按自己的喜好行事,大多数人的需求都能得到满足。难道真的不存在那样的自由的年代吗?

没有任何可供查阅的历史,他们说,在国家变成这样之前,人们的生活要差得多,每年冬天冻死饿死的人不计其数,穷人们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果腹,在阴暗潮湿的街角巷里裹着碎报纸睡觉。而资本家们坐在他们豪华如宫殿的房子里,极尽奢华的享受,新鲜的牛奶和他们吃剩的东西一起成吨倒进下水道,供老鼠和霉菌享用。而是他们改变了这一切,是他们救了我们。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威尔伯说不准,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也许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富足了,但他的肚子与膝盖却令他难以相信那样的说法,虽然没有切实的立足点,但他隐隐约约中能感受到,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们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摸索着拿出那把断线钳,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然后,他以极慢的速度拨开在凹室近旁的一面涂了油漆的小不锈钢合页,按理说这什么应该会放着一把小锁,但不知道为什么,威尔伯所在的大楼的锁坏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人来修理。威尔伯不禁想这或许是对他们的考验,而他就是上钩了的那个愚蠢家伙。随着他的动作,合页上面干裂的油漆碎片簌簌地落了下来。接着,他尽最大努力贴着墙面,将手伸向那些合页之后隐藏的东西,那是一团杂乱的电线,接在一些发黄的塑料接头上,二者上面都落满了灰尘。威尔伯小心地确认哪几条电线是楼道里以及接通他的房间的,这对于他来说并不难。很快他发现了那条黄色的电线,他很早就想到或许多剪断几条才更好,因为这样他们或许会认为是老鼠咬断了这里的电线,而且如果只剪断自己的电线,就相当于默认是他做了这件事。于是他在确认自己房间和楼道中的电线被剪断之后,又小心翼翼地多剪断了几条电线,在剪断之前还特意细心地轻轻压几下,用以模仿老鼠的咬痕。

楼道里喋喋不休的女人声音消失了。

电屏被关闭了!威尔伯激动地想着,无法抑制心脏的狂跳。他已经习惯了在电屏的监视下生活,此刻置身于没有监控的楼道中,他感到一种奇特的安心感,似乎自己被一层无形的 黑暗包裹,从而免疫了来自外界的一切伤害。

他突然有了一种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他要侮辱老大哥,侮辱这个国家,他要用长期盘踞在心里的那些最肮脏的词汇怒骂这一切,这是被长期压抑后的报复性释放,就好像被禁止吃糖的孩子,一旦有机会就在糖罐里抓满整整一把塞进嘴里。但还好他忍住了这个冲动,大楼的隔音并不好,放声大骂无异于自杀。

威尔伯做这件极度危险的事——切断电屏——有足够的原因。那是一次令他难忘,现在会想起还会感到双眼发红的经历。在几个月前,他正忠实做着自己的工作,也就是监视人们时,他的监听耳机中突然传来一阵他从未听过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辐射一般,瞬间穿透了他伪装的硬壳,照射在他的心灵之上,他不知道那声音究竟应该如何称呼,但他下意识地认为那是音乐,而且不同于那些国家仅仅为了填充人们的思想而制作出来的粗制滥造的东西,那是真正的音乐,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音乐,他完全被这优美而深入心灵的声音吸引了,甚至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工作。在国家中,像这样独自去听来历不明的音乐的行为代表了思想不纯,违背集体主义,与未知人士有私下接触,甚至有一定的布尔乔亚倾向,这些任何一项都足以判处死刑。威尔伯无意间看到自己面前宣传画上老大哥的目光,这才惊骇地回过神来,他恋恋不舍地摘下耳机,向上级报告。

对播放音乐者(威尔伯只能这样称呼那位可怜人)的抓捕很快进行了,这样通过电屏发现的越轨行为,在执行抓捕中有一个惯例,就是由监视者亲自到场指认以确保无误。这项规定可能一开始是为了满足某些人的变态欲望,但却给了威尔伯一个绝好的机会。那天天色阴沉,他跟随一队身穿皮质制服的高大警官来到那栋破旧的大楼前。和胜利大厦一样,那栋大楼也建于至少五十年之前,外墙皮已经所剩无几了,那时虽然是秋天,但天气已经像是深冬了,他看到大楼的水管结满了冰,已经变成了碎片。当他们破开播放音乐者的门时,一阵恶臭从房间里涌出来。其实在楼梯上的时候威尔伯就闻到了,只是只有当破开门的一刻那气味才变得极其浓郁,那是死尸的气味。不过这点他们早就知道了,通过电屏,他们知道这位播放音乐者在听完那些唱片(这对于威尔伯也是个新鲜词汇)之后就吞枪自杀了,天知道他从哪里搞来的枪和唱片,但还好他的子弹是射向他自己的,这实际上为我们省了不少事,带队抓捕的长官对威尔伯说。

虽然越轨者已经自杀了,但收尾工作还是要做的,毕竟不能放任他的尸体烂在这里,这就是他们没有晚上再来的原因。而那些违禁品——那台唱片机(毫无疑问的)也需要收缴。威尔伯望向那物件红褐色的温暖外壳,上面的绿色小猪商标,以及那个造型优美的大喇叭,那些乐句就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中出现了,他第一次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不切实际,危险,但充满诱惑——要是能再听一次,不,要把这些唱片都听完,一张一张的仔细听,反复听,那该有多好啊,为此我甚至可以…

放弃生命吗?想到这里,威尔伯像是被打了一拳,他说不准自己愿不愿意做到这一步,但那架唱片机就摆在自己面前,也许可以上前借检查的名义打开开关,也许在他们发现不对劲之前,我可以听完这张唱片…

“威尔伯先生,您还好吗?”一位眼眶深陷的高大男子问道,他就是带队的长官,在他冰冷的问候里威尔伯听不到任何关心,那声音仿佛是在说:“牢房也给你留好了位置。”

“没有问题,怎么了?”威尔伯迅速摆出一张没有表情的硬长脸,这样的脸不会出卖你的想法,是公认最安全的做法。

长官细细地打量着威尔伯的眼睛,没有丝毫掩饰的意图,“啊,是这样。”他开口道,“这架唱片机,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手搬运这东西了,我们得认真处理这具尸体,但这东西也不能留在这里,这房子已经没人住了,任何人都可以进来拿东西,要是有人把它拿走了,那就不好了,你说是吧,威尔伯先生?”

“当然。”

“所以我提议,可否借贵所一用,帮我们暂存一下这东西呢?我知道您的家在离这很近的地方。”

他知道我的住所!

这样的想法在威尔伯脑子里一闪而过,没有在他的脸上掀起太大波澜,并且瞬间被得到唱片机的狂喜所淹没,当然,后者也没有在他的脸上流露出任何痕迹,“可以,您要放多长时间呢?”

“这个嘛,就要看我们的工作进度了。”那长官笑着说,威尔伯总感觉那是个意味深长的笑。“总之我也说不准,大概要几个周?这样说,您是乐意帮忙了?”

“当然。”

当天晚上,威尔伯在黑暗中抚摸着那唱片机。那上面涂了镜面一般的漆,摸起来很温润。而它自带的音响设备虽然老旧,却拥有一种独特的美,那是来自过去的美,是在这个时代不会出现的美,威尔伯甚至有一种感觉,就是自己的房间不配放这样一台机器。而那些唱片,威尔伯甚至都不敢去看它们,因为只要他的目光接触到那些黑色的圆盘,那个想法就会自动冒出来,最致命的是,它似乎并不是不可行的,只要拿起一张唱片,将机器接上电源,将那唱头放在那些弯弯回回的沟槽上…

这个想法折磨着威尔伯,令他无法集中精力,当他工作时,满脑子都是那天听到的那些乐句,而当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那些危险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就如同磁石一般吸引着他的目光,但他不敢过多地去看那台机器,因为那也是一种思想不纯的征兆。

他试过很多方法,他在黑暗中仔细地研究那台机器,试图找出只让他一人听到声音的方法,也许是有这种方法的,但威尔伯并不知道该如何做,也不敢去做,他生怕弄坏这台机器。他也想过去找一个没有电屏监视的地方,但那样的地方大多没有电源,即使有,他也不可能抱着这台机器到处闲逛,那样几乎等同于宣告自己即将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最后,在绝望中,他试着将指甲插进那些缝隙里,想象自己的手指变成了唱头,而那些声音通过骨骼传递到他的耳朵里,这毫无疑问地失败了,甚至还弄坏了那张唱片,他懊恼地将唱片放回原处,在黑暗中抱着头静静地坐着,他在压抑自己的欲望,同时也在思考。

所以他最终有了计划:如果直接播放唱片,不会有任何生还的机会,况且那种被监视着听唱片的感觉本身就会破坏体验,而如果不去听那些唱片,威尔伯确信自己将会崩溃,他在工作中已经因为走神而被提醒多次了,再这样下去即使不做什么也会被抓走,然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国家是不会容许有其他思想的异己者的,经常走神就是这些人的表现之一。

最终就只剩下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切断电屏的监控。这样虽然也同样引人怀疑,但只要做得足够精巧,他们就掌握不到切实的证据,也许就不会采取行动——但那些人真的会讲究证据吗?那些因为一个厌恶的表情,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可以将人枪毙的家伙,他们真的会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就放弃威尔伯吗?

威尔伯心里很明白,这个说法只能安慰自己,给自己一个虚假的希望,然后从虚假的希望中汲取愚昧的勇气,从而将自己送上断头台。

但他要做,一定要做,这些都值得。

威尔伯深呼吸一口气,感受到冰冷的空气流进他的肺里,然后缓缓流出,带着一点他的体温。他还能有多少呼吸呢?最好的做法就是像这台唱片机的前主人那样,在他们来抓你之前自杀,这样可以少受很多罪。威尔伯尽力不去想这些,时间宝贵,电屏是有备用线路的,只是不会自动打开,在他们发现这里的异常并打开备用线路之前,威尔伯大概有半小时的时间,但只剩几秒钟也有可能,这谁都说不准。

他快步上楼,以一个跳跃的姿势跨上最后几级台阶,膝盖的伤痛似乎也被他的情绪感染,而暂时隐退起来。他感到全身一阵畅快,仿佛变成了天上忽明忽暗的云,飘进自己的房间,他放下提包,将断线钳藏到早就找好的地方(这只会让他们多费一些时间),然后迅速地用力地洗了把脸,他依然感到耳朵在发红发热,于是索性不管。随后他快速地将唱片机接上电源,以几乎神圣的心情拿起一张唱片,那黑色圆盘反射着窗户的光,摸起来很温润。在圆盘的中间有一条彩带,上面画了几只绿色的小猪头像,旁边写着:An Der Schönen Blauen Donau, Op. 314(美丽的蓝色多瑙河)。

唱片开始旋转了。

先是一阵窸窣的碎银声,像是瀑布落下前迸溅的小水星。威尔伯瞬间瞪大了双眼,他的思绪此刻已全部被乐声占据,这一刻他已经期待了太久。此刻世界万籁俱寂,窗外阴云浓厚如同凝固。浑厚的铜管声此刻响起,优美的音符不急不徐地缓缓流出,悠长而绵柔,威尔伯仿佛看到了一条夕阳下闪着波光的深蓝色大河,醇厚的黑色与余晖的金色交相辉映,缓慢地流淌入海。河边的建筑是象牙色的,但此刻都被夕阳染上了金色,如同成为了天空的一部分,而威尔伯就站在那罗马式的穹顶之上,俯瞰着这一切,在这里,时间只存在于流淌的河水中,只存在于闪动的波光中。天地仿佛都在旋转,那旋律从四面八方裹挟着威尔伯的身体,令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的心脏在有力地搏动,那力量就仿佛生命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

下一刻,他已置身于云层之中,轻快地扇动着翅膀,并伴随着螺旋上升的乐句一同向那万物的起源靠近,那伟大真一存在,当最后一个音符激昂地奏出时,他已经飞跃到万物之上,直面那神圣的夕阳。金黄色的昏暗天空广大而宏远,两个存在悬浮其中,那便是他与造物主,世界在他们的脚下缓缓流淌而过。随后,他一个优雅的俯冲,再次回到人间,伴随着音乐的波动轻快地滑翔着,翅膀带起的风令草地上的白色小花摇动不止…

窗外的一声狗吠将威尔伯拉回现实,他的双眼失焦了好一阵,才缓缓恢复正常,就如同进入黑暗中时需要时间来扩大瞳孔一般。他看到自己正坐在一张黑红色的油腻沙发上,蒙皮已经破败不堪,其中露出的海绵也已经被擦成了肮脏的黑色,其他的家具也都破破烂烂,大多都成了臭虫的巢。阴暗光线下,没有瓷砖的地面与墙面像是会吸收光线一样,使原本就毫无美感的灰色水泥更加粗鄙,在墙边积攒着一层厚厚的灰土与碎石子,发黄的电线裸露在外,用简单的手法捆扎在一起,上面落满了灰土。一只老鼠沿着墙根快速溜过,走到一半,它突然抬起头看看威尔伯,耸动了两下胡须,似乎并没有什么害怕的意思。

音乐还在继续,但威尔伯已经没有听下去的心境了,那东西就如同用玻璃搭建起的房屋一般,美丽异常,但只要被外力轻轻一推,就会轰然倒塌,变成一地碎片。面前粗鄙的一切令他震惊了,就好像他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家。他走到镜子面前,伴随着依然流淌的音乐声,难以置信地看着镜子中的那个人,他颧骨高凸,头发稀疏而憔悴。皮肤呈现不健康的蜡黄色,下巴也显得有点歪斜。脖子上的肌肉松弛而布满细纹,像是某种劣质的皮套一般。最可怕的是那对眼睛,那对浑浊的黄色眼睛,像是那些死去了很久的淡水鱼,没有任何灵魂寄宿其中,才刚刚燃起的一点火焰也熄灭了,也或许那火焰根本就没有燃起来。威尔伯突然将手指插进了右眼眶中,他立即因为剧痛而弯下了腰,但他强迫自己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在模糊的视野中,他看到一个左眼红肿的人,面部肌肉因为疼痛而抽搐,瘦弱的胸膛跟随呼吸剧烈起伏着,第一次,他在不自觉的情况下露出了微笑,镜子里的人也笑了,但笑得不是很好看。

音乐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威尔伯估摸着时间,料想应该没有机会再听一张了,况且,他此时也没有那种心情了,所有的期盼与冲动都化为了悲哀,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烟雾一般萦绕在他的内心。

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威尔伯的心脏猛烈地收缩了一下,他们来了!他们来抓我了!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但理智告诉他这不太可能,即使是以效率著称的那些人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完成工作。但即使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依然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

不过门外的人令他长舒一口气,那是住在他楼上的一名女子,叫做塞莱娜·赛格登。生的很可爱,有一头活力的黑发与黑色眼珠。为人很善良,但你能明白她什么都不懂,总是在近乎愚蠢地跟随所有人的步伐,像是个孩子,威尔伯暗自想道。她似乎在真理部工作,虽然被她敲门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但起码他不会被抓走了。门外的走廊上,老大哥的画像正对着威尔伯,目光炯炯有神。

“同志,您还好吗?刚才电屏突然关闭了,这是怎么回事呀。”她说着,越过威尔伯的肩膀向屋内看去,后者这才想起来自己并未将唱片从唱机上取下,也并未断电,威尔伯感到一阵恐慌,如果她向监察会告发,那么不出明天,今天晚上我就会被抓走,或许我应该撒个慌,或者,干脆现在杀掉她,那样还能活得更久一些…不,威尔伯稍稍安心了些,她不会认识这些东西的,她不会知道那样代表了什么,也不会知道我做了什么。

他的思绪翻涌着,口中的客套话却未经思考就说了出来,就像是一种肌肉记忆。“是啊,同志,那可真是一件怪事,希望他们快点修好吧。”

“希望不要这么快修好…”塞莱娜说着,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脸色发红,她咬着牙看着威尔伯,后者对这突然的变化疑惑不解,最后,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道:“方才,在电屏突然关掉后,我听到…”

威尔伯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你听到了什么?”

“那真是一首美丽的曲子,不是吗?”她变得很激动,挥舞着白胖的手臂,就好像是那些彻底舍弃了礼节,喝着苦艾酒与流浪汉共舞的贵妇一样“现在我知道老施特劳斯为什么这样嫉妒他的亲骨肉,为此甚至不惜与剧场决裂。这样的才华谁不会嫉妒!”她咽下一口唾沫,然后迅速地舔了一下嘴唇,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同志,不,温斯顿·威尔伯,你听好,你听没听过绿色小猪的故事?”

“你说的一切都莫名其妙,我听不明白!”仿佛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威尔伯也变得紧张起来。此时,电屏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杂音,仿佛某种恶兽苏醒前的低吼声。

“我们没时间了!”塞莱娜摇着头,她悲伤地咬着嘴唇,泪痕在白皙的脸上闪闪发光,“我们没时间了,威尔伯,你会明白的,勿忘绿色小猪!”她说完使劲抹了把脸,然后迅速地跑下台阶,女式制服的短后摆有活力地飘动着。威尔伯看着那身影,想象她在下完一层楼后会转身看他一眼,这样他就可以报以微笑,在等待的时间里他猛地想到电屏随时可能会开启,而他还没有收拾好唱机,于是只得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棕色的唱机正在那里展示它大逆不道的身姿。

威尔伯利索地将一切收拾妥当,然后躺回椅子上,有那么一阵子,他抽着烟望着前方斑驳的灰墙,放空了自己的整个思绪,就好像深潜之后需要深呼吸一样,他的大脑也需要几个深呼吸。电屏已经不知何时恢复了,此刻正在报导今年的生铁产量。那声音是那样喋喋不休,永远激情四溢,高昂地像是正在搏斗的公鸡,这是党的力量,威尔伯想道,只有它是永远充满力量,不会疲惫也不会失败的。任何个体的力量在如此伟大而坚固的合力面前都如同巨大风暴中的小飞虫,顷刻就会被碾碎,然后被卷入,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志,现在是十八点钟!”电屏聒噪道,“是时候享受党带给大家的晚饭了,别忘了晚饭后进行适当的集体活动!培养友谊,各面有益!今天的社区活动是…”

他们总是用各种事情塞满你,威尔伯想道,他们不给你独处的时间,因为独处是危险的,独处意味着可以不受打扰地进行思考,而他们不要你思考,他们需要服从,而事实上,服从,思考,和诚实,你永远都只能同时占有两项,绝不可能三项均有,所以他们就剥夺你思考的权力,以保持你的诚实服从。当然,他们不能真的钻到你的脑子里去,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折中方法,例如控制媒体,篡改历史,对所有他们想让你知道,并且最好是熟记的事进行铺天盖地的宣传,时不时地利用战争煽动人们的情绪。当然,还有电屏的监控。这些就可以消灭绝大部分的思考,一般人很容易就会变成口号机器,充满热情,坚信自己的正确性,对所有行为都有变态般的执念,而当这种人扎了堆(他们乐意,而且擅长制造这种场景),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可笑。因为每个人都怀有同样的愚蠢思想,所以每个人都会对其他人的行为做出正面反应,这种正面反应会加强行为人的思想镣铐,也会加强其他只是知道这件事的人的思想镣铐,而这种加强行为本身也是一种加强行为,每个人都会把它理解为对自己思想的肯定与赞扬,“我是多么正确!”他们会这样暗自称赞自己,实在是过于可笑了。这是威尔伯躺在床上的时候思考的结果,那是一个人唯一可以看到自己内心的时候。他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但他始终知道,这里有什么不对劲,这本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些若隐若现的话语支撑他到了今天。

所以塞莱娜·赛格登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威尔伯注视着红色的烟头,但实际上什么都没看见,他的思绪再次杂乱了起来。

勿忘绿色小猪…

威尔伯差点就跳了起来,还好他的理智稳定了情绪,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餐桌前,将烟头捻灭,然后顺便倒了杯杜松子酒,待再次回到沙发前时,他用余光轻轻扫过唱机和那些唱片,他的记忆没错,那上面都有绿色小猪的标志。

威尔伯咽下一大口酒,那感觉像是火箭燃料。但并未打断他的思绪,同时他尽力让表情显得自然一些,不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所以绿色小猪代表了什么呢?他想道,苦涩的酒味在他嘴里盘旋升腾,那家伙,最开始听唱片的人,只是一个普通职员,是几年前从别的城市搬来的,他不太可能存有这种东西,这只会是别人给他的,而这些东西上面都有绿色小猪的标志,塞格登没有从未看过这些,却也知道绿色小猪,这是不是代表…

威尔伯赶忙喝下一大口酒,用那几乎流泪的痛苦表情来掩盖自己的激动。是的,他很早就听说过类似的传闻,这里存在某种地下组织,专门传播那些“有害”的东西,他们之间几乎从不见面,只是用某种特定的标志联系,现在,威尔伯知道那标志是什么了。毫无疑问,赛格登也是这地下组织的一员,威尔伯对自己先前的判断感到羞愧,要么是自己太过迟钝,要么就是赛格登伪装得太完美,因为她绝不可能是那样单纯而易于欺骗的女孩,威尔伯坚信是后者。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心脏跳得很重很快,甚至到了担心会被电屏听到的程度,那东西的收音很灵敏,威尔伯很清楚这一点。他静静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来平复情绪,但心脏的声音还是在耳膜里回响着,甚至跟随思绪的流动而潮涌起来。如果她真的是那种组织的成员…或许我应该去见她,告诉她我的想法,然后和她一同战斗,一同投身在光荣伟大的事业中,一同对那些人声称的谎言做出自己的破坏,然后一同死去。但这个想法立刻被威尔伯打消了,那太荒谬。而他也在同时意识到,想法的种子已经种下了,当他第一次冒出听唱片的想法时,他也是这样否定自己的。想到这里,威尔伯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若有若无的音乐声,他在黑暗中支起上身仔细听,但转瞬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唯一能听到的,只剩下老鼠啃噬墙壁的窸窣声。

威尔伯端着冰冷的餐盘,在食堂中寻找座位。那餐盘里盛了一勺白煮卷心菜,一小碟咸菜和一勺像是鼻涕一样的粥。吃这些东西没什么享受可言,但起码能填饱肚子,这就已经令威尔伯很满足了。现在时间尚早,所以空位很多,他就近随便找了一张桌子。这座食堂已经被使用了很多年,支撑那老屋顶的柱子上,能被人碰到的部分已经被蹭得布满肮脏痕迹,而上方较高的部分则变得有些脆弱,偶尔会有鸟儿从破了洞的窗子飞进来,在高屋顶上惊恐地来回乱飞,怎么也找不到出口。那些鸟儿最终都会筋疲力尽,当它们撞到柱子上时,人们就会看见一片灰白色的碎屑和鸟儿的尸体一起细细簌簌地落下来,然后柱子上就会留下一个略带血痕的小坑,威尔伯抬头看看,那些坑就像是编年史一般,记载着这座食堂的古老。同样的还有煮卷心菜的味道,那味道似乎已经渗入了桌椅和墙壁地面之中,成为了某种实体的存在。威尔伯相信,如果他们将这座食堂拆掉,然后把这些水泥砖块,桌椅板凳都泡进酒里,或者放进水里煮,肯定能提取出一些什么卷心菜精华物质。威尔伯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抹了抹桌面,那冰冷的不锈钢桌面上残留着油腻腻的洗涤剂,似乎还有一些未擦干净的白色泡沫,他一向很厌恶这东西的味道。

煮菜量不多,而且吃起来像是某种用盐水泡过的纤维,威尔伯用勺子在那菜的清汤里划着圈,同时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愉悦一些,这时,他的余光看到有人拿着餐盘在他身侧走过。

“你好,同志。这里没有人吧?”来人问道。

“当然,请便吧,同志。”威尔伯回答道,他抬起头看向来者,然后仿佛感到心脏被人猛击一拳。

塞莱娜·赛格登轻轻地将黑色头发抚到耳后,即使穿着党服,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漂亮,像是某种清澈的深水井,威尔伯不禁去联想如果她略施脂粉会是什么样子。

“不要这样盯着我。”她小声说道,显得略微有些慌张,“他们会发现的。”

赛格登是在说安放在食堂里的电屏,威尔伯很清楚。

“放心好了。”他说道,“我很了解这些东西,在食堂里面,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清。”

“真的?”

“千真万确。”

“那真是太好了…”赛格登的警惕降低了一些,她下意识地转头四处看,然后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于是缓慢地将头转回原位。

“虽说如此,但也不能太放松才是。”威尔伯提醒道。“赛格登…”

“什么?”赛格登微微抬头,她微笑着看着威尔伯。

她的眼睛实在是太美丽了…令人窒息。威尔伯想道,并惊讶于自己之前为何从没发现她是如此动人。

“你听过很多那样的唱片吗?那些唱片上都有绿色小猪的标志,所以那标志是有涵义的对吧?我听过很多的故事,里面描述了一个秘密的组织,或许是传说中的抵抗组织,我在想…”

“太多问题了,威尔伯。”赛格登打断了他,黑亮的头发散落下来“这些你都会得到答案的,但不是现在,在这个地方我还是不放心。”她说着端起餐盘起身,另一只手指指地面,“同志,我想这是你的东西吧?”

那里躺着一张纸条,因为被桌子遮挡而处于电屏的死角,威尔伯将其迅速拾起。转眼间,赛格登已经不知所踪了。

他不敢现在打开那纸条,只好攥在手里,由手心感受那折好的棱角。食堂里的人渐渐少了起来,现在是傍晚,之后的时间没有安排工作,其实最好还是自己找点活干,或者参加什么活动,那样才是正统的做法,但威尔伯今天决定放自己一马。其实,不合群,不正统的结果最多也就是被蒸发,但当你已经做出了那样的事,怎么还会怕这样的威胁呢?

他给自己慢慢点上一支烟,这种卷烟很劣质,烟草填得很松散,威尔伯小心地捏着纸卷防止它撒出去,或是被吃进嘴里,那味道就像是沙土一样。

他看到自己的朋友格里沙从对面走过来,而且他明显看到了自己。格里沙是个无法不让人讨厌的家伙,他有一张温和的软胖脸,个子不高,总是穿着大一号的衣服。他有些脑子不灵光,并且热衷于被强加在身上的一切事物。正是党最喜欢的那一类人,而他也过真不负期望,成为了这里最正统的蠢蛋(威尔伯遗憾地想道)。

“嘿!我的朋友!”他热情洋溢地向威尔伯招手,“又是赞美生活的一天!说起来,你还有火柴吗?我的那盒昨天用完了,哎,他们说的真没错,要节制啊!但我总是管不住自己,这样讲真令我羞愧,但是…”

威尔伯将自己的火柴递了过去堵住了他的嘴,“谢谢,我的朋友!”格里沙将他的餐盘放在桌子上,腾出手来点燃了烟卷,二人向食堂的出口走去。

“你有没有听说那件事?”格里沙作出一副悄悄的样子,“你的那栋楼的事,听说前两天,楼里的电屏被人切断了,天啊!你能想象吗?”

“我知道这件事,真是太糟糕了。”威尔伯敷衍道。

“那是当然的啊,我的兄弟!天知道是谁做了这件事,这十恶不赦的破坏分子!我真想亲自把他揪出来,让他接受惩罚!”格里沙的胖手臂挥舞着,大臂上的肉一抖一抖,烟丝也随着他的动作洒出来不少。

威尔伯咽了口唾沫,还好格里沙是个蠢家伙,他想道,“当然,我们的警卫队一定会把他找出来的,他不会逍遥太久了。”

格里沙似乎平静了一些,他吸了口烟,将餐盘放在出口处,“没错,兄弟,他们从不会漏下一个家伙,只要做了那些出格的事,或早或晚,正义都会降临,你说得对,我的兄弟。但我想这次他们会更快。”

“为什么?”威尔伯也将餐盘放下,并全力克制着自己的紧张情绪。

“听说….”格里沙凑近了些,直到威尔伯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他身上总是有汗味),“兄弟,你可不要和别人说,我只知道他们现在有些新政策,以前他们的手段,你知道,光明正大,掌握那些肮脏证据后立刻进行抓捕,哦,我不是说这他们的新手段不光明正大,他们的新手段很有效率,很有用,这就够了…”

“那新手段到底是什么?”威尔伯忍不住问道。

“别着急,兄弟,我要看看这里有没有人。”格里沙愚蠢地伸长他的肥脖子四下张望,令威尔伯想到那些自以为瞒过了父母的小孩子,事实上像格里沙这种人,他们都懒得去监视,这种人的脑子里面不会产生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就像是玻璃上长不出花朵,像这样偷偷地(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说一些人尽皆知,不痛不痒的秘密,可能就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叛逆的事了。

“他们在装作那些人,你明白吧。”格里沙悄声说道,“他们在装作——抵抗组织,说出这个肮脏的词真是艰难啊!但什么也比不上我们的警察们的付出,他们要去装成那些抵抗组织的腌臜货色,就为了把同样腌臜的家伙们从他们的面具底下揪出来,为了我们集体的纯净性而作出的伟大牺牲!你说是不是,兄弟?”

“当然!当然!伟大牺牲!”威尔伯牙齿打颤,呼吸急促,而格里沙还在自吹自擂,沉浸在分享秘密的喜悦里面。果然!威尔伯想道,世界上是没有这样顺利的事的,自己方才刚做出了越轨逾距的事,后脚抵抗组织就和自己有了联系,这事情太过于顺理成章,太不合理了,立刻发现自己的只可能是他们,也只有他们,思想警察,赛格登是思想警察!

这样一切就解释得同了,赛格登一定是和他们一伙的,威尔伯恐惧地想道,那些收缴唱片机和唱片的人和她是一伙的,一定是这样,赛格登看穿了我,于是故意让他们把唱片机遗留给我,好让我露出马脚!而我就这样愚蠢地上钩了,而且非但如此!我还对一名思想警察说出了那样愚蠢的话,我居然去询问她是不是抵抗组织的人,哦,我真应该去看看她那时候的表情,她一定暗自在心里嘲笑我的单纯,居然这样就轻信了她…

自己已经死了。威尔伯无比确信这一点,不过这反而让他感到轻松了许多,反正他也没有在做出那些事之后还能安稳活下去的信心,趁早确定这件事,起码在剩下的时间里面可以不用畏手畏脚,担惊受怕了。

想到这里,威尔伯拍拍格里沙的厚肩膀,说道:“这些火柴都送给你了,兄弟,拿去用吧。”

“哦,我的好兄弟。”格里沙半张着嘴,感激地说道,“愿他们早日抓到那个破坏你们大楼电屏的家伙,老大哥保佑你!”

威尔伯疲惫地回到了家里,躺倒在扶手椅上,放在平时,这样的行为会被看作是消极,不应出现的,但现在他已经没有心思顾及这些了。他看了一眼电屏,不知道此刻在另一端会不会有人正在监视着他,监视着这具暂时还能说活的尸体,也许已经没必要了吧,他想道,毕竟他们已经掌握了充足的证据,这还有什么继续监视的必要呢?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杜松子酒 ,然后坐回椅子上,直到这时他才将手中的纸条拿出来,那纸条已经浸透了汗渍,变得软乎乎的。威尔伯心里明白,这样的隐藏是没有意义的,但他还是选择现在再去看这张纸条,无论上面写了什么,是对自己的判决,嘲弄,还是其他他们想对自己说的事情,都没有关系。只是对于自己行将死去的事实,威尔伯想要有些仪式感。

他缓缓将纸条展平,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字:

我爱你。

电屏仍在喋喋不休地报道着前线的战事,窗外,思想警察的直升机掠过,用引擎的噪音告知所有人他们的存在。破旧的大楼上挂着老大哥的巨幅海报,那红黑相间的海报此刻正迎风飘着,塑料布发出猎猎的声响。隔壁的人们正在齐读党的某篇论述,声音听起来相当激动,椅子和桌子都被碰倒了不少。威尔伯呆呆地将纸条合起来,放进口袋,然后拿起杜松子酒灌了下去,这味道让他清醒了不少。

威尔伯想过很多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种。这难道也是他们伪装的一部分吗?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费尽心力欺骗我?直接将我抓走,难道不才是最省力,最正确的选择吗? 或者这是塞莱娜·赛格登的主意,她喜欢这样欺骗别人吗?将我像傻子一样耍,她乐在其中吗?

但是那眼睛…

是的,那双如同银星般清澈的眼睛,威尔伯无法相信这是一双欺骗者的眼睛,就像是一汪深林中的清潭,如果潭底布满浑浊的烂泥,其上的潭水又如何才能保持如此清澈宁静呢?

威尔伯不寒而栗地想道,或许她就是靠这双极具迷惑性的眼睛才能当上思想警察,自己可能并非第一个这样想,这样被骗的可怜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翻看着那张纸条,在那三个字旁还有一行小字,因为汗迹而变得有些模糊,但威尔伯还是辨认出了上面的几个字:之后请来找我。

她一定是疯了,威尔伯想道,没有猎物会傻到这种程度,面对着血盆大口还能义无反顾地走进去。但他随即想通了,这说明了她并不知道她已经暴露,她仍将我看成是那个傻乎乎的小兔子,无知,对即将发生的事持有盲目的期待,我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至少在我死之前…

威尔伯将纸条锁进了抽屉里,他明白这样没什么意义,他只是想要这样做。

其实这一切惊恐,伪装,发现真相的窃喜与后怕都一样没有意义,在威尔伯切断电屏的线路去听那张唱片的时候,不,在威尔伯有了这个念头的时候,那颗子弹就已经打出了,至于什么时候落在他的头上,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既然如此,其实这问题也就没有什么深究的必要了——反正都是要死,几年,几个月,或者现在就被赛格登逮捕枪毙,又有多大的区别呢?去费尽心思避免这一切,继续在阴影下苟活又有多大意义呢?

威尔伯的心脏砰砰直跳,自从他回到家之后,他就没有一刻能够静下心来,而现在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些,结果最坏也就是被枪毙,或者在被枪毙之前多受一些折磨,这都无所谓,他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不是继续在此胡思乱想,而是现在就去找赛格登,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所以不会有任何防备,他完全可以将她杀掉,然后再自杀或者等待被抓走都没关系,反正最终结局都是一样的。

威尔伯惊讶于自己居然如此轻松地就接受了这个结果:自己命不久矣。或许他早就认识到了这个事实,只是现在才真正去面对它,这时他发现,他的心里其实早已做好了准备,在他明白生活不该如此,明白自己所作的一切,和人们所作的一切都是错误的那一刻,这准备就已经开始了。

他在厨房中翻找着,想要找到一把趁手的刀子,就在此时,灯光突然暗了下来,房间陷入了一片漆黑,电屏的声音也消失了,楼上的某处传来一声惊呼,伴随着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大楼断电了,这是威尔伯的第一想法,随后他想到了那张纸条,那几个辨认不出的字,现在他有些确定那上面写的就是“断电”——断电之后请来找我。

太明显了,塞莱娜·赛格登,威尔伯在心里耻笑道,并且产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胜利感。如果你不是他们的人,怎么能做到让大楼停电呢?他想道,我可不会相信为了见我,那“抵抗组织”会帮你做到这种程度,为了诱引我,你们真是用力过猛了,或许我真该教教你们怎么伪装才会更像。

威尔伯继续翻找着,借着隐隐约约的月光,他找到了一把水果刀,微微生锈,但依旧很锋利。略微思考后,他换上了他最体面的一套衣服,那是他父亲用生命换回来的礼服。并且迅速地刮了刮脸,如果这是他最后一次踏出家门,他想要起码有些尊严。

但就在他即将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轻柔的乐声传来了。

那声音像是来自无限飘渺的远方,又像是在耳畔的轻语,很难准确说出究竟是哪里传来的。威尔伯曾经在唱片中听过这样的音色,但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乐器,只知道那声音很柔美,也很多变,时而像是花魁手中的折扇,时而像是铁匠手中的铁锤,但总能精确地表达出那音符下的情感,威尔伯痴迷地听着,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要去做什么。

这次的乐曲也不同于那缓缓流淌的蓝色多瑙河,如果说后者的味道是醇厚而宏大,那么今次的乐曲就是精巧而神圣,穿插在优美行进中的和弦令威尔伯不禁感到有些热泪盈眶,他痴痴地走出家门,像是飞蛾扑向火焰一般走向那声音的方向。楼道中万籁俱寂,只有那乐曲的声音和威尔伯脚拖在地上的摩擦声。楼道狭小的窗外是皎洁的月光,而此刻在乐曲的衬托下,那就像是从天堂中洒下的圣光,在至福之地中流出的泽润。是啊,这样的美怎么可能会是邪恶的呢?世间的规则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存在的。

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走进黑暗的客厅,塞莱娜·赛格登此刻正站在露天的阳台上,她身穿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背对着威尔伯和这个房间中所有丑陋的装饰,所有隐藏在黑暗中的宣传画,以及断电的电屏。夜晚的微风吹拂着她的裙摆,银色的巨大月轮在她头顶缓缓升起,皎洁神圣的月光透过她的头发照射过来,就好像在她脸庞边升起了一团银色的雾霭,在她的肩膀上放着一只小提琴,乐声此刻仍在由它不断地流出,那纤手中的琴弓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力,此刻正在塞莱娜·赛格登的指挥下与她共舞,所有被月光照耀的地方都是她的舞台,所有月空中闪耀的银星都是她的观众,而这乐声就是它们对美的最高赞美。威尔伯握紧手中的锈刀,艰难地向前挪动着,每一步都如同走在泥沼中,而威压使他几乎感到窒息。随着他的接近,那乐曲声越来越清晰,他甚至可以听到赛格登的喘息声,也能看到她柔美肌肤上的汗珠,闻到她头发的香气,他几乎涌现出了跪下的冲动,因为他相信此刻站在那阳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美的最高化身阿弗洛狄忒,美之女神,下凡来拯救他迷失的灵魂。

锈刀无声地滑落在地上,几乎立刻就融化在了月光里。赛格登已经完成了演奏,她伸出琴弓致意的方式就像是引吭高歌的天鹅。随后她转过身面对威尔伯,她的手有些冰凉,但指尖却是火热,她弯下腰轻抚着威尔伯的脸,就像是牧羊人牵引着迷途的羊儿,月光在她身后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在这月的瀑布中,她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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