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如牙的夏天（二）
蝉鸣在竹帘外织成密网时，我正蹲在青镇老槐树下数蚂蚁。碎花裙摆被汗水黏在后背上，手里攥着给夏寻的蒲公英标本——这是今早翻山越岭采的，叶片上还沾着晨露凝成的细盐。
"月月姐！"如牙突然从院墙上探出脑袋，羊角辫上别着的雏菊歪得像问号，"快进来，我哥在给奶奶修脚呢！"她说话时故意把"修脚"二字咬得很重，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我跟着她穿过爬满丝瓜藤的天井，厨房飘来的艾草香里，混着若有若无的薄荷清凉油味道。
夏寻正半跪在八仙桌前，握着奶奶的脚底板仔细修剪灰指甲。他的白T恤后背洇出大片汗渍，后颈的蒲公英刺青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坐。"他头也不抬地指了指竹凳，剪子"咔嚓"剪断泛黄的指甲，惊得我差点把标本盒摔在地上。
"这孩子，剪个指甲都能剪出血。"奶奶笑着晃了晃手里的蒲扇，扇面上的牡丹褪成了浅粉色。我这才注意到夏寻虎口有道新鲜的血痕，肯定是刚才跟艾草较劲时划的。他突然抬头看我，睫毛在正午阳光里碎成金箔："你裙子上有蚂蚁。"
我手忙脚乱拍打裙摆时，如牙已经把蒲公英标本抢了过去。玻璃罐里的绒球在光线里漂浮，像被定格的雪。"这是后山悬崖边的？"夏寻终于放下剪子，接过标本时指尖擦过我的手背，带着艾草的苦味。我点头，看他把罐子对着窗户，阳光穿过蒲公英的绒毛，在青砖地上投出星星点点的光斑。
晚饭时奶奶炖了萝卜牛腩，砂锅里咕嘟冒泡的热气模糊了雕花窗棂。夏寻往我碗里舀汤时，如牙突然指着他手腕惊呼："哥！你又去纹身了？"我这才发现他小臂内侧多了道闪电状的疤痕，暗红的痂皮像条扭曲的蜈蚣。
"摔的。"夏寻闷头扒饭，米粒粘在嘴角。我想起今早看见他在溪边攀岩，背包里露出半截卫星模型。奶奶用筷子敲了敲他碗沿："明天跟我去镇上抓药，你那关节炎不能再拖了。"夏寻含糊应着，眼神却飘向窗外正在收衣服的我，晾衣绳上的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像片即将起航的帆。
饭后如牙缠着奶奶讲故事，老藤椅吱呀声里，奶奶的声音浸着月光："那年我在麦场晒谷子，你爷爷突然从草垛里钻出来，怀里抱着捆沾着露水的蒲公英......"夏寻的吉他声适时响起，《贝加尔湖畔》的旋律裹着艾草香，在天井里流淌。我数着他拨弦的次数，突然发现每次唱到"多少年以后"时，他都会漏掉一个音符。
月亮爬上飞檐时，夏寻抱着吉他消失在后山小径。我跟着萤火虫的微光追过去，看见他坐在悬崖边的老松树旁，脚边散落着撕碎的航天学院录取通知书。"他们说我体检不合格。"他的声音被山风揉碎，"心脏有杂音。"
我蹲下来，看他把撕碎的通知书折成纸船。谷底的溪流泛着磷光，像条流动的银河。"我帮你补。"我掏出兜里的蒲公英标本，把绒球粘在纸船桅杆上。夏寻突然笑了，露出虎牙："你比我妹还疯。"我们并排坐着，看纸船载着蒲公英漂向远方，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能触到对岸的云朵。
回去的路上，夏寻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艾草香传来，像团不会熄灭的篝火。"明天跟我去采药吧。"他说，"后山新开了片蒲公英田。"我点头，看他把剩下的标本小心放进衬衫口袋，布料下的心跳声震得我耳朵发麻。
深夜我被雨声惊醒，看见夏寻的自行车后座绑着个鼓囊囊的麻袋。他正在屋檐下往包里塞压缩饼干，雨水顺着雨衣帽檐滴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斑点。"去西藏。"他看见我时愣了一下，"我妈在那。"不等我回答，他已经跨上车消失在雨幕中，车筐里露出半截褪色的风铃——那是去年我送他的生日礼物。
我攥着湿漉漉的风铃，听见后山传来布谷鸟的夜啼。雨丝斜斜掠过窗棂，在玻璃上画出蜿蜒的痕迹，像极了夏寻小臂上的那道疤。楼下传来奶奶的咳嗽声，混着艾草燃烧的气息，我忽然想起她故事里的那捆蒲公英，原来有些约定，注定要被风吹散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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