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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折半枝风月

浮生集

锦瑟一直觉得,未长明不适合江湖。

他像一轮月白色的上弦月,合该孤高矜淡的在云雾间悬挂,拿一支毫笔泼墨作画,高坐九尺庙堂之上,端得是郎独绝艳的风姿,时常被人提起,应是赞一句,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那个什么寒江客啊,寡淡又孤傲,没意思得很。”

锦瑟再见未长明是在龙门客栈。

那地方有着漫天漫地的风沙,抬眼望过去,只看进了一眼的昏黄颜色,龙门客栈修得也简陋,只是为了客栈的主人虚无缥缈的情怀,诗句里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在这里是没心情注意的,任谁穿梭在漫天的黄沙中都不会去顶着风停下来就为了去看看圆日和孤烟。

那少年穿一身浅青色的窄袖衣袍,负着一柄窄长的剑,戴一顶同色的帷帽,遮去大半风沙,身形颀长削瘦,锦瑟远远看见,第一个念头便是,好一轮皎皎明月。

少年没骑马,就一个人慢慢的走,走得很慢,慢得连锦瑟都能一眼看出,他受了不轻的伤,早已是强弩之末。

踽踽独行。

枣红色马背上的小姑娘抿抿唇,压低了帽檐,远远喊了一声“哎!”

那人没回头。

锦瑟催着马跑得更快些,到了近前才将马鞭高高扬起,抽个空响,在喧闹的大风中明脆响亮的一声,果不其然引得那少年驻足望来。

少年的帷帽不厚,依稀能看见一双明亮漂亮的眼,缠着云雾缭绕,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实情绪。

他不说话,只静默的站着,抬头望着她。

锦瑟笑着低头,语气轻快,“一起走吧,龙门客栈离这儿还有十几里路呢。”

少年怔了怔,抬手扯扯帷帽,显而易见的犹疑。

锦瑟弯着眉眼笑了笑:“江湖儿女,哪有那么多拘束呀,上不上来?”

“谢谢。”

那少年也弯了下眼,上马的姿势干脆又利落,浅青色衣袍在风中翻飞一瞬,露出被血浸得湿透的雪白内衬,不忘语气轻缓的道一声:“姑娘好善性儿。”

锦瑟张狂惯了,听人家夸一句,非但不谦虚,还笑意盈盈的回眸应声:“对呀。”

大漠中风沙席卷,枣红马哒哒蹄声湮没在偌大风声里,只笑声清脆,烧得少年耳尖滚烫。

龙门客栈里冷冷清清。

坐在最角落一张桌子旁的店家懒洋洋看两人推门进来,扯长了嗓音喊:“记得关门!”

“哎—”锦瑟应声,随手关了门,遮去了铺天盖地的黄沙。

七八个酒坛子滚落了一地,弥漫着醇香的酒气,客栈里没点灯,昏暗混沌成一片,红裙的小姑娘熟稔的从酒架上摸出火折子点亮了柜台上的蜡烛,烛焰欢快的跳动着,客栈里霎时明亮许多。

未长明摘下帷帽,转眼去看角落里四仰八叉躺着的店主。

那是个藏蓝衣袍的男人,墨发不羁的散了满肩,衣襟也松松垮垮的露出胸膛,眉眼生得倒好,一双极漂亮的丹凤眼,眉毛斜飞入鬓,手里还提着一壶酒,“小孩儿,你怎么又来大漠玩了?”

两人明显认识。

锦瑟没理他,从袖袋摸出两片金叶子,轻飘飘扔给他,“喏,住店的钱给你,疗伤药你这儿有没有?”

店主懒洋洋一摊手,“你看我像有的样子吗?”

锦瑟毫不犹豫一转身,裙角飞扬,低声咕哝一句,露出两枚精致的金铃,轻轻一晃,便有一个青玉小瓶从犄角旮旯的地方飞了出来,小姑娘将那小瓶攥住,得意洋洋的晃了晃,“这不是吗?”

她没等店主答话就匆匆扯过少年浅青衣袖,“是上好伤药呢,难怪他藏着掖着不肯给。”

未长明一路从京城行至西北大漠,世态炎凉见惯,落井下石的人不多,可世人偏好隔岸观火袖手旁观,偶然得遇这么个性烈似骄阳的小姑娘,都生出几分触动来。

许是没见过什么世故吧。

将要登上最后一阶时,大堂里一直懒散不成样子的店主忽然轻轻笑一声,“小孩儿,你爹给你的宝物,就是让你这么用来找药的?”

身前总是笑意烂漫的小姑娘动作顿了顿,脚下步子没停,满不在乎的高扬尾音:“我要怎么用渡厄铃,关他什么事!”她手腕一转将两枚金铃重新掩在裙下,语气里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讥讽意味,“谁说渡厄铃是他给的,这是我娘亲的遗物!”

“鸠占鹊巢那么多年我不计较也就罢了,还真当什么都是她的了。”

“哼。”

单字的尾音轻轻巧巧上挑,却含了些许脆弱颤抖的哭腔。

未长明指尖微动,忽然想轻轻道一声。

“别哭。”

但他没能说出口,小姑娘已然盎然回头对他笑,全然没心没肺的欢快模样:“齐言这儿没分什么天字号地字号房间,你随便选一个就是了,”她将那个瓷瓶塞进他手里,半边侧脸盈着光,“破破烂烂的小客栈,一年都挣不了几个钱,想要什么直接同他说,没那么多讲究。”

楼下有人哼一声,“可别,缺什么都别来找我,自己解决,我这儿可是什么都没有。”

锦瑟向楼下瞪一眼。

未长明没忍住轻轻弯眉。

这是多么张牙舞爪的鲜活明丽。

一觉浑浑噩噩睡到黄昏时分。

仅有的印象里是故梦中的一寸庭院,草木葳蕤,春和景明,小小姑娘拨开繁盛花瓣,抬眼望去,九曲长廊中一间四方小亭里,两人笑语晏晏偎在一起,隐约乐曲声萦绕在耳畔,女子嗓音婉转柔和,和着节拍。

“……灼若芙蕖出渌波……”

梦境戛然而止。

锦瑟懵懵懂懂坐起身,指尖紧紧摁住腕上系着的一串珠链,是很漂亮的赤色,晶莹剔透,暮光打在上面,像是水纹般荡漾起伏。

锁魂链。

也是娘亲留给自己的遗物。

她又不自觉想起梦里的那两个模糊影子,垂下眼睑,半晌才抬手揉揉眼睛,把那点水汽揉散。

往事越是美好温柔惹人迷醉,现实就越是残酷冰凉。

当初那个书生在苏家伏小做低时,谁不说他谦和有礼,光风霁月,夫妻两人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呢。

可是谁又能想到如今光景呢。

“铛,铛,铛……”

有人轻轻敲敲门,清朗的少年音色在门外响起:“晚饭做好了,要不要下楼去吃?”

锦瑟眨眨眼,“好!”

大堂里昏昏暗暗的,气氛却热闹得很,不知何时来的商队三三两两分坐在大堂,酒壶中酒液摇摇晃晃,好远就能闻见烧刀子热烈的酒味儿,黄沙在门外呼啸着,粗犷的西北汉子们赤着膊,拎着酒,说着天南海北的话。

浅青色衣袍的少年抱着剑,用软布擦拭着刃,神色专注,单薄身影独自坐在角落,暮气沉沉,带着这个年岁的少年郎不该有的死寂和漠然。

周身的氛围也是旁人都插不进去的冷淡。

锦瑟可不管那么多,蹦蹦跳跳下了台阶,红裙漾着光影,惊艳了一屋子的人。

未长明低头擦拭着这柄已有些陈旧,剑刃却仍旧锋利如初的“回雪”,神思恍惚间飞到父亲在自己幼时常常提起的边塞,说是大漠里有满天的明亮繁星,有一捧热烈的篝火,有战士们悲壮的调子,有热情好客的异族,边塞尽出珠宝,那金子灿亮得,能迷了人的眼。

可父亲没说过,大漠有这样大的风沙,有骨瘦如柴的野狼那一双双幽绿幽绿的眸,有贪心又狠辣的匪,为了一块压袖的玉,能断了一众商队的生机。

倏忽间,女儿家浅淡又甜蜜的香气已至。

抬眼一望,红裙雪肤的小姑娘盈着笑从桌上掂起一壶烈酒,轻巧落座在他身侧,纤指轻轻一挑拉开酒封,放在鼻尖闻一闻,香醇酒香浓烈得近乎刺喉,她只眯眼一笑,食指从壶口抹一点酒液滴在舌尖,道声:“好烈好烈。”

动作熟稔,行云流水做下来,未长明一时竟没觉得这样娇的女孩配边疆烧刀子,有什么不衬。

锦瑟狠狠灌一口,有些浊的酒液顺着脖颈流到领口浑然不觉,眼眸也被这辣味儿冲亮了一般,黑曜石也似。

大堂里静默了一瞬。

为这难得一见的美人,也为这美人的潇洒豪气。

半晌才有人拍掌,语气赞赏:“烈酒配美人!”

“真是好景啊!”

“店家怎么也不介绍下这位小美人?”

齐言仍旧懒洋洋躺在那个角落里,闻言散漫笑一声,眉眼熠熠:“你有所不知呐,这位小美人可是江南……”

话未说完,酒壶落地的一声清脆明亮,许是酒太烈,锦瑟一贯清甜的声线微哑:“江南什么?齐店主怎么不说完啦?”

酒壶四分五裂,却没见多少剩余的酒液,齐言偏过头挑起眉梢,看起来很是想继续说下去,对上锦瑟那双亮若玉石还燃着电火般的眸子,话到嘴边到底改了口:“……小孩儿,你喝酒的本事见长啊。”

锦瑟这才满意的扬扬下巴,“那是,阳春桃花伴汾水,西风绵蜀落南桑。这些个名酒我都喝过,一等一的清酒佳酿都比不上塞北的烧刀子喝一口来得够劲儿!”

商队里的汉子们也爱捧这位小美人的场子,纷纷笑道:“小美人去过的地方不少啊。”

“烧刀子才是最辣喉的!”

大堂里乱哄哄闹了一阵,锦瑟又拎壶酒,刚要开封,忽而被人隔着袖子拦住手腕。

“姑娘的确好酒量,只是出门在外,切勿贪杯。”少年的音色很清,泠泠若金石相击,浅青色衣袍衬那样一双烟月迷蒙的眸子,看不清之中颜色,那样柔和且坦荡的语气,却让人觉得诚恳。

手指冰冰凉凉,隔着一层袖落在锦瑟温热的手腕上,力道轻缓,令人无端想起初冬艳阳天里落的雪,轻轻凉凉。

江南的雪是稀罕物儿,锦瑟从出生至今,也不过见过三回。

红裙姑娘睫羽微颤,只一霎就抬眸笑,不知从哪儿掏出个月牙白的酒杯,壶微倾,酒液淅淅沥沥倒入,末了用软绸擦净杯口沾上的酒,随翻飞的红袖递到少年唇边,闻着便烧喉。

“尝尝味儿好不好,比不比得上你京城的佳酿?”

未长明没见过这架势,张唇抿一口,酒似烈火一路从舌尖烧入喉,平白染红了少年玉白的颊,也似这烈酒入肠般,耳尖至颈侧,绯红遍染,桃色灼灼。

果真是,好烈的酒。

未长明周身浅淡的枯寂散去,化作更生动的一点少年气。

回过劲儿来,未长明颤着指尖接过酒杯,浅酌一口,哑着嗓子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是京城人?”

锦瑟撑着腮,笑眼弯弯:“嘻嘻,真稀奇,原来过目不忘的寒江客,还有记不得的人呐?”

少年眼底的疑惑更甚。

“不过没什么,认不出来才好呀。”小姑娘神神秘秘凑近些,纤白指尖抵在唇间,“嘘——”一声,“我且说段故事与你听!”

故事不是什么新鲜的故事。

苏家是江南第一富户,所谓王朝更迭,世家不倒,苏家更是如此。

前前后后历经了三朝迭代,平安时期大开商铺做生意,做清白生意,敛得是平安财,战乱时闭住门户,偏居一隅,时不时接济江南百姓,许是善事做多,从没什么大的波折。

直到苏清燕出生。

大小姐是苏家本家唯一的后辈,众星捧月,也生得明艳大方,生在商贾巨富之家,却从未沾染过铜臭生意,本家的家主宠女儿,不忍她操心,只盼着招来的女婿之后接管家族生意。

苏清燕也争气,喜欢上一个家世清白的读书人,堪堪考中秀才,眉清目秀,光风霁月,亦是穷苦人家出身,对着天生如明珠般的少女起了倾慕之心,对她体贴入微,关怀备至。

令苏家主更满意的是,那读书人虽才学不足,但很是聪慧,家族生意打理得不错。

家族生意愈发红火,苏清燕也生了个女儿苏瑟瑟,苏家主没过几年生了重病,便安心的撒手人寰了。

谁知那读书人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而是东山狼。

在他去后,读书人公然接外室入家门,苏清燕那时才看清枕边人的狰狞面目,早在遇见她之前,膝下已有了个两岁的女孩,处心积虑入了苏家,也只是因为想要接管苏家的生意。

自此一病不起。

苏瑟瑟生于深宅庭院之中,母亲去世时将将三岁不到,对母亲感触不深,因着极少外出,也不知道关于当年事情的全貌,小小年纪对于父亲这个唯一的亲人依赖至极,于是格外讨厌自己这个异母的姐姐。

一次上山礼佛,因为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儿,苏瑟瑟与父亲赌气,趁着夜深人静翻出寺院,躲进深山里,想看看父亲发现自己不见后该有多么着急。

却不想迷了路。

十二三岁养在深闺里的小姑娘能有多大胆量,敢在深夜入林已是她平生做过最放肆的事儿,发现找不到回去的路后当即白了脸,跌跌撞撞在林子里乱跑起来。

直到看见空地上手持长剑,形容狼狈的少年。

锦瑟晃了晃酒壶,撑着腮,眼睛里璀璨一片。

“现在想想啊,我还真是好运气,”她语气里满含笑意,“那么大一片林子,里面的野兽多了,我那么莽撞地在里面乱闯乱逛,竟没被狼啊豺啊吃掉。”

她对上未长明惊愕的眼,和里面的恍然,笑得开怀。

“你觉得我变化太大了对不对?”

其实锦瑟最开始并没认出那个大漠里一身青衣负伤,周身都是暮气沉沉模样的少年。

明明他不是这样的。

她头次见他的时候,少年持一柄样式古朴却锋锐的长剑,一手撑地,恰逢月华似水洒落,淌过少年披散的乌发,填充进雪衣上的褶皱,雪衣上点点红梅秾艳,配少年那双云遮雾绕的眼眸,哪怕四散着狼尸,哪怕疲惫又倦怠,哪怕眉间结着明月霜,他的气息仍是活的,像澎湃的海。

满身都是清朗又温柔的少年气。

她变得太多,未长明没能认出。

初见时的小姑娘将将是豆蔻年华,青稚未除,穿一身面料昂贵的襦裙,金丝勾出花色铺展开去,身上的珠宝许是在林子里丢掉大半,仅剩的三两件,也都是价值连城的物件儿。

一看便养得娇,十指青葱纤细,脸颊有些圆,眼眸明亮干净,望着他时,懵懂又明艳。

是养在深深庭院里的一枝牡丹花苞。

小姑娘不怕生,一见他就笑起来,哒哒地跑过来,蹲在他面前,裙摆沾染上刺目血迹,从袖子里找了许久才找出一瓶伤药,平日里女儿家用的,量极少,可以祛疤。

少年低眸瞥过自己腰侧长长伤口,蹙眉。

最终不敌女孩一眨不眨望着自己的那双明灿灿的眼,伸手接过,道声谢。

于是她笑得更灿烂。

像京城隆冬腊月时节的大雪过后,从檐上折射下的那束日光,与其他时间里的光芒都不同。

更明灿,也更纯澈。

站在血腥味儿冲天的狼尸中,小姑娘说得第一句话是:“哥哥,你好厉害!”

第二句:“哥哥生得真好看!”

都说江南姑娘性子柔得像水,生在水乡,也善于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信手拈来皆可入诗,可这江南小姑娘,却一点也不像江南长大的孩子。

少年低头敷上伤药,扯下衣摆上长长一条系住,看着血渐渐不淌了,才松口气,偏眸看面前蜷成一团蹲在满是血污地上的小姑娘,低声问:“你不怕么?”

那小姑娘依旧不错眼的望着他,语气轻快,“当然怕呀。”

……这哪里有怕的样子?

少年站起身,“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从佛庙里跑出来了……找不到路了。”

“起来,我识得路,送你回寺庙。”

小姑娘顿了顿,不好意思地揉揉面颊,“哥哥,可不可以拉我一下?”

“我有点腿软,站不起来了。”

回去的路很黑。

小姑娘性情开朗活泼,却到底没有在深更半夜里的树林散步的经验,远处狼嚎声阵阵,常有蚊虫叮咬,月光被密密匝匝的树叶遮挡了个严实,触目所及皆是深不见底的漆黑。

牵着少年袖子的手攥得紧紧,也没有娇气的发脾气。

只是在某一声狼嚎响起时,少年感觉到,女孩的手剧烈颤抖了起来,很快停住。

少年回头。

一路上安安静静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的小姑娘微低着头,眼圈红红,泪珠打着转儿,被她用另一只手抹去,而裸露出的白皙皮肤上左一道右一道都是枝叶划痕和红肿的包,像一只小猫,可怜极了。

他怔了怔,停住步子,弯腰。

“前面的路不好走,我背你过去。”

小姑娘抬起头,明净眼眸里满是欢喜,顿下,想起什么,仰脸露出一个笑,摆摆手:“……我的骑射课学得很好,去年评级时都是优呢……”又觉得这句话没说到点儿上,添补了一句,“我自己可以过去的。”

少年不理会她的话,“我走得快些,上来吧。”

她依旧犹豫。

白袍的少年眉眼柔和,带了点促狭的笑意:“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不必忌讳什么。”

小姑娘的耳垂一霎时染了绯色,想说自己不是因为这个,又觉得这话说出口本身就不清楚,索性没再说什么,攀着他的手和衣角爬上他的背,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轻飘飘的没重量,更像一只猫。

团在他背上的迷路小猫。

他忍不住想笑,眼睛里藏了明亮星光,身后的女孩动了动,许是觉得不自在,刻意挑了话题,没再像方才走路时那样安静:“哥哥是江湖的……剑客吗?”

他低眸望向自己腰间的回雪剑,“是,也不是。”

“为什么这样说啊?”

从京城到江南,他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因为每一处停留的时间太短太短,所以从不交心,只谈当下如何,今日恰逢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懵懂不知事,竟起了几分诉说的想法。

“原先在京城做文人,后来突逢变故,继承了父亲的回雪剑,就入了江湖,做了剑客。”

“这样啊,”她停顿一下,语气和原先没什么不同,“哥哥好厉害!”

少年又想笑,低声询问:“为什么厉害?”

她的语气里满是憧憬:“若是我一朝家里出了变故,只有自己的话,恐怕是不敢提着一柄剑,就这么空空荡荡入江湖的吧……我兴许会和邻家的阿箐姐姐一样,至死,都没有离开过家乡一步。”

“我也好想看看外面的天地。”

少年忽然觉得胸口有点窒闷,想说一些可以抚慰她的话,没能说出口便被打断:“哥哥,你有名号吗?”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名号?”

“就像是话本子里写的,那些大侠们总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呀,一剑霜寒十四州大侠!”

胸口堆积的情绪散去,少年笑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我的名号没那么……响当当,叫寒江客。”

“寒江客?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是出自这句诗。”

“真好听。”

明明是一个再孤僻清高不过的称呼,行走时那些商队或驿站的人听了总会嘲笑,“寒江客?清高又孤傲,往后几百年,可没人会看你这么个没意思的剑客写的游记!”

怎么由她说出来,连寒江客这么个名字,都仿佛镀上一层星光。

远远看见寺庙的影子,天边已是日光熹微。

少年停住步子,正要放她下来,女孩灵巧的压住他肩头,跳到铺满落叶的地面上。

“就到这里吧。”

小姑娘很听他的话,点点头,后退几步冲他摆手告别,向寺院的方向跑了几步,又停下,回过身来,裙摆上的金线煌煌生光,“寒江客,你以后来江南,记得找我玩儿!”

少年点头。

她像是了却一桩心事,在原地蹦蹦跳跳欢喜一阵,再次摆手,向山上跑去。

身影很快消失在山林中。

少年望着远方喷薄的日光,眼前被照得一片朦胧恍惚,背上温暖柔软的气息犹存,他却开始迷茫。

这像是庄周赠予他的一场蝶梦,在日出时正是梦醒时分。

未长明也没想到,这一停留,就在客栈里住了半个月。

大漠日日起风沙,白日光看着也刺眼,锦瑟原先是那么娇的姑娘,如今住在简陋的客栈里全然适应,嘶嘶哈哈用手扇风,汗浸透了衣襟也无所谓的拎起衣裳抖一抖,再抬眼,依旧笑得灿烂明媚。

未长明有时练剑。

齐言就把桌子和长椅都挪到角落里,为他施展手脚留地方。

“怎可这样麻烦老板。”

看起来那么漫不经心的人也会提着脚步懒洋洋的上楼去,对未长明的话充耳不闻:“……你练练剑,小孩儿也不必成日里没事儿做,去祸害我的酒窖。”

未长明推拒不开,又觉得好笑,一偏眼看见散着裙摆歪坐在桌子上的锦瑟,似也是嫌太热,扎了高高的马尾,红裙铺了满桌,对齐言的话很是认同,“对啊对啊,多没意思。”

眼眸里落了星屑,乍眼望去,晶晶的明亮。

青袍的少年便很是含蓄的抿唇,轻轻提起那柄回雪剑,剑光凛冽,处处是冷意,没有话本子里漂亮的架势,华丽的招式,只是很快意的一招一式,看得出学过武艺招式,更多却是实战中磨炼出的技巧。

尽管如此,那剑光快得,依旧让锦瑟看花眼。

练剑不是舞剑,没什么柔中带刚的好看,冷意似冰霜蔓延,小姑娘怔怔看着,圆眸眨也不眨。

锦瑟像是起了兴致,高高兴兴一拍手,不知从哪儿解下一条火红的长鞭,三米多长,上面有些斑驳的划痕,起身时清亮明快的喊一声:“接招!”

长鞭似游蛇般划了过来。

未长明抬手,游刃有余的接下这招,再刺出,剑光如青蓝的潮水汹涌般涌来,锦瑟扬起下巴笑,半点不见慌张,身形燕子似的飘走,快出了残影。

剑招就这么落空。

又是几回合,红裙的小姑娘从不堂堂正正的接招,见着空当就丢来一鞭子,剑光密不透风时只是躲,像只扯断了线的风筝,飘飘忽忽荡荡悠悠,别的看不出,倒能看出一身不错的轻功本事。

未长明这才明白,提起锦瑟行走江湖的武艺时,齐言那副无奈又好笑的神情从何而来。

这哪是切磋啊。

少年顿了顿,先收了手。

“你都是这么切磋的?”

锦瑟歪坐在房梁上,小腿晃悠悠的前后摆着,红色裙摆翻飞,面颊上起了些潮红,点头,“又没人教我嘛,反正我自小练舞,身子骨软,轻功练起来也省事,也实用。”

懒洋洋一摊手,神情细看还有点骄傲,“碰见劫道的,打得过就算为民除害,打不过就跑,又追不上我。”

停了一停,手指捏了捏裙角上缀着的金铃,“也有跑不掉的,或者是,不得不打的,也被打得很惨过,裙子破破烂烂的,身上划得都是血糊糊的,用了娘亲留给我的宝物逃出来,到半路就支撑不住没意识了……”她侧过眸看他,语气很轻松,“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垃圾山里,身上的金叶子被扒了个干净。”

“那你后悔么?”

未长明定定望着她。

锦瑟明白他的意思。

她不像他,没有突逢变故,如果锦瑟愿意回江南,还可以继续做她的小姐,之后嫁个有些才名想攀高门的公子,相敬如宾,倒也是看得到头的一辈子。

可锦瑟见过了那样壮丽的山河,那样广阔的天地,又怎么愿意回去。

所以她只是笑,眼唇俱弯,“我不后悔。”

提着回雪剑的少年也微微弯起眼角,音色清冷温和。

“那好,下来,我教你怎么打架。”

锦瑟惊愕垂眼看他,对上那双云遮雾绕的眸子,嘟囔着跳下大梁,唇齿间却有滋滋的甜味翻涌上来,弥漫开来。

他确实是很好的老师。

多年之后的锦瑟轻巧的收回沾了血水的长鞭,足尖点在柳梢,轻飘飘像一阵风的落在地面,裙摆一角挂着金铃,叮叮当响个不停,马尾高梳,眉眼间更多的是令人惊艳的灵动和张扬。

真真正正有了女侠风范。

身后的商队纷纷为她方才一气呵成的那招喝彩,夸扬声不断。

锦瑟笑着将鞭子擦净缠回腰身,熟稔的应和着他们的话,雪白下颔微微仰着,分明是骄矜的,却不再见小时候的那分娇气和青涩,磨砺过风雨和山川,天地养出来的美人,更加耀眼。

“百年遇惊鸿,半枝折风月。”

锦瑟在江湖也算是扬了名。

她却不爱他们唤她惊鸿客,只许唤她“风月大侠”,若是有人问,锦瑟便拖长了尾音应,“因为不好听啊。”

嗓音清甜微糯,轻易让人再说不出什么为难的话。

锦瑟爱饮酒,什么酒都喝,连塞北烧喉的烈酒都能坦坦荡荡饮下去,请她护送商队一程,不用千金万银,只几壶好酒,清酒也好,浊酒也罢,只要味儿合了她的意,任路上千难万难,豺狼虎豹,劫匪小贼,她都能安安稳稳将货物送达。

她像小孩子,曾尝过风月滋味,依旧最爱热热闹闹的集会和甜甜的糕点。

闻说京城有场花灯节。

锦瑟千里迢迢去了。

街上游人如织,灯光迷离,连月光也浅淡,十里长街铺满了小吃,她一家一家尝过,有时还能驻足,和店家聊聊远方的见闻,总是笑着的,红裙乌发,杀伐气也无,眉眼间尽是坦荡风月。

“…姑娘。”

身后有人唤她。

锦瑟已有些微醺,眼尾染着绯红色,耳上悬着明珠,晃晃悠悠回过身去寻。

望进一双云遮雾绕的漂亮眼眸。

少年依稀仍是当时模样,腰背笔直,似修竹,浅青衣袍,眼睫浓长,乍一看是郎君温润如玉石,细看却笼着浅浅寒光,笑起来时眉眼蕴光,想什么呢,锦瑟醉得似乎更深,混混沌沌想一会儿。

像此时云雾间的那抹月白色的上弦月。

未长明走近了,闻见她身上浅浅的酒味,是京城的佳酿,绵密柔和的桂花香气,带着发酵后的辛辣,小姑娘生得更艳,发髻半挽,松松散散缀着珠玉,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明亮又迷蒙,半晌抬手,微凉的指尖触了触他眉心。

语气轻快,刻意压低了些,像是在说悄悄话:“我是在做梦吗?”

少年失笑,嗓音攀上笑意,清风朗月般温和:“风月大侠喝醉了?”

“哇。”

锦瑟很小声的惊叹,张起双臂扑过来,红裙翻飞似蝴蝶,纷纷然扑个满怀。

如同倦鸟归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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