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宜嫁娶。
尹南风静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侍女将那顶沉甸甸的凤冠轻轻压于她的发间。镜中映出的女子眉目如画,精致的妆容仿佛将她雕琢成一件无瑕的艺术品。然而,厚重的胭脂虽遮住了她苍白的脸色,却无法掩盖她眼底深藏的死寂,那是一潭无论如何也泛不起波澜的寒水,透着无声的哀凉。
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
嫁的是当朝大将军,张日山。
“小姐真美。”侍女轻声赞叹,眼中却带着不忍。
尹南风没有回应,只是怔怔地望着镜中那个一身红妆的自己。
不过一年前,她也曾这样盛装打扮,立在桃花树下,等着那个人来提亲。
那时她是太傅之女,他是新科状元。
“南风,待我功成名就之时,定以十里红妆,迎你入门。”桃花纷扬,漫天绯色映衬着他坚定的神情。张日山执起她的手,指腹轻触,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的目光炽热而深邃,宛如燃烧的火焰,直直烙入她的心底。
她羞红了脸,轻轻点头。
谁知不过短短数月,边境战火突燃,张日山接到军令,即刻奔赴战场。临别之际,他将一枚温润的玉佩轻轻塞入她的掌心,指尖微顿,似有千言万语却终化作一句:“以此为信,待我凯旋。”那玉佩尚残留着他的体温,而她的手却因这突如其来的重托微微颤抖,抬眼望去,他的背影已渐行渐远,唯余风沙卷起几许苍凉。
她日日祈祷,夜夜盼归。却等来了他战死沙场的噩耗。
心死之际,父亲跪在她面前:“南风,尹家满门性命,系于你一身。”
原来父亲卷入朝堂党争,唯有投靠权势正盛的大将军,方能保全家族。
而那位大将军,点名要娶她为妻。
她本应坚守立场,誓死不应。然而,当她看见父亲一夜之间白了头,满脸沧桑,而年幼的弟弟瑟瑟发抖,眼中满是恐惧时,她的心终究软了下来,无奈地点了点头。
花轿临门,喜乐喧天。
尹南风披着盖头,端坐在喜床上。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盖头轻启,她缓缓抬起眼帘,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棱角分明、冷峻如雕刻般的面容。张日山——那个曾经让她心动不已的少年,如今已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他就那样稳稳地站在她面前,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岁月的迷雾,将一切掩藏的情感都暴露无遗。
他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深不见底的幽暗。
“尹小姐,别来无恙。”他声音冷冽,听不出情绪。
尹南风攥紧衣袖:“你...没死?”
“让你失望了。”他冷笑,“若非本将军命大,此刻早已是边境的一堆枯骨。”
她怔住了,不明白他话中的恨意从何而来。
“一年前,我被人暗算,重伤垂死之际,是你父亲遣人送来了退婚书与一包毒药。”他微微俯身,手指如钳般捏住她的下巴,语气冰冷而隐含锋芒,“尹小姐,这退婚弃夫之仇、濒死之痛,你认为该如何偿还才好?”
尹南风猛地摇头:“不...父亲说你战死沙场,我才...”
她忽然停住了思绪,恍然明白了一切。父亲深知她绝不可能另嫁他人,才编造了那个谎言。而为了防止张日山日后寻上门来,他竟狠下心肠,以毒药断绝所有后患,将一切可能扼杀于摇篮之中。
“我不知道...”她颤声道,“那玉佩我一直珍藏着...”
张日山眸光微动,随即又冷硬起来:“如今说这些,为时已晚。既然尹太傅将你送来,便该知道,这是他的赔罪,也是你的宿命。”
他挥手扫落桌上合卺酒,酒盏碎裂,如同她此刻的心。
红烛高燃,映照着满地狼藉。
自此,尹南风成了将军府最尊贵也最卑微的女主人。
张日山给她一切正妻该有的体面,却从不给她半分温情。白日里,她是将军夫人;夜晚,她是他报复的工具。
她试图解释,他却从不相信。
“你父亲已经招认,何必再装无辜?”他总是这样冷冷地打断她。
春去秋来,尹南风渐渐沉默。她尽心地打理将军府,照顾他的起居,在他醉酒时为他煮醒酒汤,在他出征时为他求平安符。
她不再辩解,只是默默地守着他。
那日,张日山重伤回府,高烧不退。尹南风守了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他醒来时,看见她趴在床边,手中还握着湿毛巾。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
那一刻,他冰冷的心裂开一丝缝隙。
康复之后,他的态度较以往缓和了许多。他会陪她一同用膳,偶尔还会为她带回街市上的小食。在她生辰那日,他更是送了一盒珍贵的胭脂,那细腻的色泽与淡雅的香气,仿佛承载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心意,悄然拨动了她的思绪。
“边关小镇买的,不值什么钱。”他语气依然生硬,眼中却有了温度。
尹南风接过胭脂,泪如雨下。这是他们重逢后,他第一次送她礼物。
那天晚上,他留宿在她房中,温柔地吻去她的泪水:“南风,我们重新开始。”
她以为,他终于信了她。
然而好景不长。一月后,张日山奉命查办太傅结党营私一案。
“看在你面上,我会留他全尸。”他临行前对她说。
尹南风跪在他面前:“父亲年事已高,求将军网开一面。”
他扶起她,语气复杂:“南风,他害我性命时,可曾想过网开一面?”
她无言以对。
三日后,太傅府被抄。尹太傅在狱中自尽。
消息传来,尹南风病倒了。张日山守在她床前,眼底有着她自己都不懂的痛楚。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她虚弱地问。
“那他呢?他为何不肯放过我?”张日山握紧她的手,“南风,我们都只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她闭上眼,泪水滑落。
病愈后,尹南风变得越发沉默。她依然打理着将军府,却再不对张日山笑。
直到那日,她在书房发现一个密匣。鬼使神差地,她打开了它。
密信之中,记录着张日山与三皇子往来的种种细节。原来,他早已洞悉父亲的冤屈乃是三皇子一手设计,却未急于揭穿,反而将计就计,借这盘棋局彻底剪除太傅一党。那字里行间,藏着深沉的心机与隐忍的怒火,仿佛每一笔落下,都是一场无声的博弈。
甚至一年前的那场暗算,也并非父亲所为。
他什么都知道,却仍选择报复。
尹南风捧着那些信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
当晚,她为他斟了一杯酒。
“将军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桃花吗?”她轻声问。
张日山微微一怔:“记得。”
“若一切能重来...”她没说下去,只是举杯,“敬将军。”
他看着她,眼中情绪翻涌,终是举杯一饮而尽。
酒入喉肠,他才察觉有异。
“为什么?”他捂着剧痛的心口,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尹南风平静地笑着,嘴角渗出血丝:“那杯酒,我也喝了。”
“你...”他想上前,却踉跄倒地。
她缓缓走到他身边,躺在他身侧,握住了他的手。
“张日山,这一生,我们误会重重,错过无数……”她的声音微弱下去,仿佛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若真有来生,但愿我们……不再背负仇人的血脉,不再被政敌的身份所缚……只是……单纯的……你和我……”她的话语在最后一刻轻若耳语,却如同刀刃般刻进了他的心。
他侧过头,看着她渐渐闭上的双眼,用尽最后力气将她搂入怀中。
“好...”他轻声应道,眼角有泪滑落。
红烛燃尽,晨曦微露。
侍卫发现时,将军与夫人相拥而逝,神情平静,仿佛只是沉睡。
桌上,一枚玉佩静静地躺着,旁边是半盒胭脂,如血般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