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宴席,温骁蟾一人独饮,用沉默抵抗觥筹交错的皇宫。炀通在他身后也不敢多话,他的主子接到帖子挺开心的,怎么此时却如此消沉。温骁蟾的眉头皱起,紧紧盯着姚丞。
姚青嘉自然也注意到了这束不友善的目光,可是却并未在乎。温骁蟾坐在外戚的位置上,仅有一个赋闲的官职,在后面一点也不打眼。
“贺礼给贵妃见了,说是让三日后在宫外落雁塔等着。”炀通跑出去与一个宫人会面后,又匆匆跑回。
“她出的了宫?别让咱们白等一场。找这个人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温骁蟾语气不悦,今日他进宫就是为了会见仇贵妃,也不知是有事还是故意推脱,那贺礼价值连城,别白费了。
“宛荷姑娘说是太子殿下喝多了,寻乐未归,娘娘实在脱不开身。”炀通如实说。
“太子实是子凭母贵,温仁皇后故去二年,太子就成了野孩子了。不过也好,仇家本来就不想要个高瞻远瞩的太子。轮流的帝王,铁打的世家。” 温骁蟾又瞥了一眼姚丞,只见他拉着已经醉酒的帝王说起了许州的旱灾,邬城的贪腐。可皇帝只摆摆手,晃了晃空空的杯。
温骁蟾走的时候,姒玉与申屠繁回席,两个人隔得老远,一前一后与马车擦身而过。
“你去哪了,快跟我回去,谭公子说你顺着织坊去了,你可从没去过那儿。”宛荷提着盏灯,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卫。
“宛荷姐姐,我要让东宫里添个女婢。”太子随着宛荷向甘泉宫的方向走去。
“不是有了照顾你的女人了,怎么还要。”宛荷听他一问就明白了,今天这个小孩子肯定是开了荤。
“那都是些老婆婆,全是些年纪大的碎嘴子。我要能够陪我一起玩的,我要织坊的穆菡,宛荷姐姐认识吗?”小太子实在是想炫耀炫耀自己今夜所为,就差和盘托出了。
“不行,她不行。”宛荷皱起了眉,眼里漫溢出忧虑。
“为什么,我不让她耽误我的课业,我就是想让她离我近点。为什么不行?”太子追着问。
宛荷任凭太子怎么追问都不再说话了。直到回了甘泉宫,宛荷看看周围,拉着太子衣袖,低声说:“姑娘是个好姑娘,可她娘是官妓,她爹搜刮民脂民膏,不得好死。凭着温仁皇后发善心她才能在宫里当个织娘。”
“我怎么不知道,那……我今夜去织坊跟她……反正我答应她要再去见她。”太子低下头懊恼,不知是因为轻许诺言,还是可怜穆菡。
“那你也不能去,也别想着再去找她。”宛荷的话像是一滴水滴入泉中,没能在太子心里激起一丝波澜,他还是沉浸在织坊的锦缎堆中那双不那么细嫩却轻柔的手和那水汪汪的眸子中。
就这么想着念着,太子独自回到东宫。
“阿律,他除了织坊还去哪了?”仇溪突然问了一句,他们二人出去时间可不短了。
“没去哪,到处都是人。”谭律不想让她知道发生了这种事,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还围观了。
“那就行,赏你个宝贝。”仇溪把匣子里的瓷瓶扔给他,那瓷瓶远看细滑,近看缩釉,拿在手里的面全是凹凸,偷工减料,粗陋赶工。
“这是谁给娘娘上供的东西,是故意来气你的吧。”谭律看见桌上精美的椟,珠光宝气,心里鄙夷,定是有人贿赂。
“温骁蟾雅贿之物,你看这是什么意思?他可不是不长眼的人呐,我已派人去查这物件的来历。”仇溪确实不高兴,这算送的什么礼。
只消片刻,宫里的总督陶官任孚便低头立在一边,耷拉着脑袋禀报,原来这瓷瓶是宫里的做的次等品,拨到市场上供民间购买。
“一等的全奉到御前,供陛下和娘娘们用。二等的就收入库存,留着赏赐用。再次的就……流出去,反正也不中使。”那督陶官抱着一卷账本,看似是有理有据,可谭律却总事有蹊跷,温骁蟾买了最次一等的,他自己不可能不知道,还装成宝贝送来。
谭律一把夺过账本,督陶官手指紧抓账本不松,这一下直接让他跪在了谭律跟前。
“任大人,何故行如此大礼?”谭律觉得好笑,既然敢拿来,又怎么怕让人看。“你应付谁,户部?御史台?娘娘还是陛下?”谭律夺过账本拿在手里,“人都有私心,可也不能太过了,说说吧,凭着这些破瓷烂罐,你们贪了多少。”
可账本记得清楚,每一笔的流向均可找到踪迹。
“哈哈,你说他应付谁呢。”看着谭律翻着翻着,眉头逐渐皱起,疑惑之色浮在面上,仇溪忍不住笑出了声。
“任大人费心了,赏。”仇溪挥手示意任孚不必再跪,可他却毫无反应,眼睛定在了那尽是瑕疵的瓷瓶上,脸上满是愤懑不平。
“赏我那个瓶吧。”任孚咬着牙说完,也不待回应,就拿过瓷瓶道了告退。出了殿,走到僻静的一隅,狠狠地把瓶子往墙上砸,碎瓷落到了泥土上,任孚又捡起来攥在手里,碎的瓷流出了鲜红的泪。
谭律还是不明白,仇溪却是沉默不语,他追着督陶官跑出甘泉宫,就看到了这一幕。
“你何苦,我自认没错,即便一时冤枉了你,也很快澄清了,你冲谁发火?”谭律看着那双鲜血淋漓的手,血珠不断渗出,任孚却仍是紧抓着瓷片不放。
“我不该,真的不该这么做。各地的官瓷窑成了陛下的私人金库,皇帝把银子挪去造金殿佛寺,将贪墨之名算到瓷窑头上,大小官员皆买劣等瓷器作雅贿,买官鬻爵。”任孚的眼里浮着绝望的尘灰,低声喃喃,“一年,陛下拨了一万白银给宫里的瓷窑,可没造出一件精到的瓷器,全都是些粗劣的玩意,只要多,只要快,就亏不了。这粗陋的器什,成了白花花的银子,又成了粗鄙的小人,进了官场,入了宫闱。每每想起,我……我有罪,罪大恶极。”任孚痛苦的抓着衣襟,跪着哭嚎。
谭律忽然感觉一阵害怕,仇溪的笑犹在耳畔。他心想,仇溪定是参与其中,他第一次倾慕的女子,竟如此助纣为虐,温家的大哥也涉及其中,他所崇敬的陛下,竟将江山社稷置于私欲享乐之下。颠倒黑白,以丑为美,还有谁,还有多少人……他不敢再想。瓷窑何辜!江山何辜!莘莘学子何辜!
“但看朱成碧,那知玉作瓷。我要把它们全都打碎,全都埋起来,我要还一个公道……”任孚有些疯癫的重复,踉踉跄跄的向前走去。
谭律看着角落里的碎瓷片,光洁的一面示人前,吸引着人前仆后继,丑陋的血淋淋一面朝着泥土,诱食蚊虫饱餐一顿。
任孚不仅打碎了瓷器,也撕下了皇宫虚伪的皮。
谭律捡回来一块沾着任大人鲜血的瓷片,发誓一定要保护小太子,保护他的良善与正直,待到来日,新帝临朝,一定让天地换个新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