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渡过忘川水,走过奈何桥,经过阎王殿,江澄终于来到了这里。
在阎王殿里,鬼判官看了江澄的生平后道,江澄此人虽一向冷心冷肺,不管他人闲事,但斩杀无数鬼修,已是积了功德,莫说将功抵过了,下辈子也是福源不断,大可不必赎罪直接轮回转世。
于是江澄一-路顺利得很,跟着白无常来到了这投胎转世之地。.
白无常吐着红色的长舌头,表情苦笑颜开,说话却是清晰。他转过头来,对后面一路默默无言的江澄颔首:“到了。”
江澄面前站着个一身黑衣长袍的绝世美人,眼底死水一般不起波澜,美则美矣,了无生机。孟婆也不说话,将只空碗递过去。
在江澄触碰到碗的那一刻,碗中突然盛满了汤。
江澄心下了然,这是自己生前的嗔痴怨恨所化而成,再加上孟婆的伤心泪为引,孟婆汤一喝下去便是前尘了却,一并勾销。
然,这一生本就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没有片刻犹豫,江澄仰起头将这苦涩的汤水喝了个干净,然后将碗送过去。
“
他对上了孟婆的眸子,手上动作一顿,碗跌落在地上,摔得稀烂。
“干什么?!”白无常喝道。
江澄还是没动,僵在原地。
孟婆扯了扯嘴角,碎瓷片飞快粘合复原又重新回到她手中,她语气幽幽:
“汤不会假的,你什么都没忘记,那就不能让你带着前世记忆投胎。”
“汤是由‘念‘和‘情'构成,一个人一辈子只有一碗汤,”孟婆毫无感情道,“你刚刚已经将你的所有情感饮下。”
白无常仔细打量着江澄,确定他眼底一派阴沉,哪里像是忘了一切后的白纸模样,难得皱眉道:
“忘不了?这是怎么回事?
孟婆声音冷淡道:“魂魄不全,意念感情不够,化不成汤。”
“真麻烦,又出现这种事...白无常嘟哝着,抬手往江澄额上一点,一道诡异的绿光如波涛一样展开,江澄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被严厉审视着。
半晌,白无常将手放下,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的阳魄不知被何人强行留在了人世,只剩下七束阴魂在这里。”
孟婆抬起死气沉沉的眸子,看着江澄:“那只能留在地府了。”
江澄哪里想到有这么麻烦,闻言冷笑道:"“拘留魂魄不全,这难道不是你们地府的责任?”
白无常翻了个白眼,猩红的舌头一动.一动:
“地府只管死后审判,不管生人如何造作。鬼修所拘的魂魄待鬼修死后便一起来地府清算,之前可不归我们管。”
江澄冷冷看着他:
“所以你是让我在这里等着?等拘了我魂魄的鬼修一死,我的阳魄就能回来了?.”
“正是如此。 ”
“您们可真厉害,”江澄讥笑道,“如果那鬼修去修道并飞升成仙了,我的阳魄岂不是一辈子也回不来了?
“不可能,哪有鬼修去修道的。”白无常
不以为意,末了又好奇道:“不过你生前也是个狠人,魂魄比一般人强韧,怎么有人能强行留下你的魂魄?”
“我死前将金丹剖了出去,死时就是个普通人罢了。”
“难怪。”
江澄顿了顿,问:“这么说,强行拘留魂魄还需要什么条件么?”
白无常道:“当然了。一是鬼修实力强大到一定地步,二是必须有法器,三是有死去之人的媒介。”
这不巧了么。夷陵老祖、陈情、金丹。江澄心中腹诽,看来他是真的恨我啊,死了也不让我安生,害我被迫留在这鬼地方。
江澄叹了口气,道:“没其他办法了?”
白无常点头道:“目前就这一个办法,之前也有个阴魂在忘川游荡了十多年,昨天才回阳呢。他和你不一样,阳魄被人强行召回阳世献舍往生,但毕竟那具身体早有主了,阴魂融不进去,昨天得了什么契机才使魂魄融合到一起。 ”
江澄再一次感到了惊人的巧合。
白无常注意到他的反常:“怎么了?”
江澄面无表情地开口...问一下,那个忘川游荡的阴魂,是不是叫魏无羡?”
江澄声音更加生硬冷淡:
“不仅认识,这次强行留下我阳魄的,十有八九也是这个人。”
2
这是江澄留在鬼城幽都的第五年。这五年来过得很舒坦,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金凌这孩子十分孝顺,几乎每月都会给死去的舅舅烧纸悼念,江澄就用这钱在幽都买了间两层楼的大院子,剩下的除去日常开销怎么也用不完,五年下来攒的钱都可以买下半个幽都。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面对这个全幽都最富有的男人,所有鬼差都对江澄留了几分薄面,连黑白无常也会来江澄的宅子里喝茶聊聊天,带来一些江澄想知道的消息。
比如云梦江家的近况啦,仙子貌似谈恋爱了啦,金凌似乎有了心怡的姑娘之类的。
“敛芳尊,你说阿凌能看.上的姑娘会是什么样子?”江澄将盛茶的杯盏递过去,问。
金光瑶含笑接过道:“阿凌如今也二十有五了,只怕第一考虑也是家族利益,哪有什么心怡不心怡。
江澄叹了口气:“也是,身为一家之主,身不由己的地方总是太多。”
江澄初到幽都的时候,入目便是空中.挂着的那一轮惨红的血月,散发着耸人的光芒。能留在幽都的,都是些生前犯事死后来赎罪的鬼,像江澄这种是例外中的例外。
江枫眠、虞夫人、江厌离、金子轩等人早就入了轮回,而害人无数的温狗.自然在地狱里苦苦煎熬,等着赎尽罪孽的那一天。
江澄第一年的乐趣就是带着- -壶酒去铜柱地狱、蒸笼地狱、八寒地狱、八热地狱到处转达,拿点钱打通一下鬼差,在保证不干扰的情况下站在一旁喝酒看里面的温狗惨叫受苦,把自已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他表示心情格外舒畅。
江澄看了这么多地狱,最常去的还是八寒地狱之裂如青莲一一在寒厉的环境中,众生的整个身体连皮带骨地变形.迸裂为五瓣六瓣不等,色呈青蓝不复人形。在这里赎罪的是王灵娇和温晁,反正江澄就是个冷心冷肺的人,对敌人从来不存在同情心,他虽不喜亲手虐杀,一般直接给个痛快,但看敌人被非人虐待他会拍手称快,像看好戏一样瞧个仔细。
江澄这人不仅无同理心,说话更是刁钻刻薄,每次看向他们人不人鬼不鬼样子的时候唇角还带着欣慰的笑意,动辄嘲讽两句,字字扎心,能把人气死了又气活过来。
直到一年后江澄终于腻了日日去探望嘲笑他们,正闲得无聊的时候,恰好又有-件事抓住了他的注意力--黄泉的彼岸花谢了。
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江澄死亡的日子刚好是花开的最后一年, 他有幸亲眼见证了一千年到另一千年的转折,由极致盛开到芳华刹那的凋零。
彼时的他站在鲜红的花瓣中间,放眼望去一片蚀骨的红,三途河夹杂着花瓣平稳地流动着,奈何桥上鬼来鬼往,突觉千年不过一梦,多少风流悲欢,都化沧海桑田。
直到空中悬着的那轮血月都偏西了,江澄才被人轻轻唤回神来。
“江宗主?”
太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他下意识地转身回首,看见那人一身金星雪浪,眉角一点朱砂,在曼珠沙华中朝他浅浅地笑。
江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微微勾起唇角。
“敛芳尊,好久不见。”
那时血月朦胧,风也舒飒,人也温柔,金光瑶清澈的声音夹杂在风中远远传过来:
“既然他乡异地逢故人,不如黄金白壁买歌笑。”
从此金光瑶和薛洋便成了江澄府上的常客。
金光瑶此人,大功大过,本可以相抵,偏偏躯体被强行封在棺材中,永世不得超生,和江澄一样在地府游荡。
薛洋的罪行则是百年难见,需日日被地藏菩萨亲自超度点化,想要重新投胎起码也得等几百年。
如果说生前他们有多少恩恩怨怨,但死后已是清算,又难得遇到故人,几人放下成见后聊着聊着便也熟络了起来。
于是就会经常聊起生前的事情--
“其实,我来到幽都之时,遇到过夷陵老祖。”薛洋将糖纸剥开,看似漫不经心说了一句。.
闻言江澄也回得兴致寥寥:“不稀奇,他是我还了金丹的那一日才彻底回魂的。
“咦,” 薛洋和金光瑶对视一眼,起了挑拨的心思,“你就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
江澄自顾自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道:“他说了什么?
薛洋唯恐天下不乱,语气戏谑:
“说来也巧,他说他想见你,偏偏他回魂的那一日便是你死的那一日,你说你们的缘分怎么会淡漠至此?”
“呵,”江澄冷笑一声,“这种话听听就得了,我可不觉得他多想见我,自从被献舍后,他从来都是见一次躲我一次。”
他把玩着小巧的酒杯,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况且,我现在这副鬼样子,不就是他造成的么。”
“什么叫鬼样子?”薛洋露出一对可爱的虎牙,“这里都是鬼,谁也别嫌弃谁。江澄反驳道:“不一样,你是厉鬼,我魂魄不全,他转世不得,我们在鬼中也是异类。
这时薛洋就会把吃掉几颗糖,鼓起腮帮子,语气虚伪地感叹道:"唉,那我还是指望夷陵老祖与含光君成为一辈子的修仙道侣,活得越久越好,我还舍不得你这个异类走呢。"
江澄翻了个白眼,“哦,那你就指望于想想吧。”
薛洋闻言叹了口气:“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
金光瑶眼神缓慢地扫过来,其中带着一丝不易寻察的探究:
“江宗主似乎和以前不同了。”
“哪里不同?”
金光瑶轻声道:“像是放下了许多过往。
“都是死过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江澄一番话说得十分洒脱,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江澄倒也不是真的洒脱,是被迫的。他在幽都这几年经常回忆往事,然后很敏锐地发现生前最浓烈的爱与恨,那些以为会一辈子刻在心中的执念与伤痕都渐渐褪去了原本的色彩,他再也没有多余的感情,只是苍白地记得它们发生过。
他记得被火烧莲花坞时的绝望,记得温宁说出真相时的屈辱,记得所有愤懑与不甘,他记得那些心情,但如今回想起来却像作为一个局外人在旁观一场戏,戏里众生百态,戏外人走茶凉。
--真情实感不起来了。
这当然不正常,江澄自认不是一个擅长放下的人,相反,他宁可自我毁灭也绝不原谅,他从来都是被困在执念迷宫中、学不会与自己和解的人--
一切的根源在于那碗孟婆汤。
等孟婆忙完一天的事,等候已久的江澄伸手拦住了她。
孟婆虽然拥有一副绝世艳丽的容貌,性情却是冷极淡极,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她瞥了江澄一眼:“干什么?”
江澄将从鬼差那里高价买来的易容丹递过去,贿赂的意味十足一一“我想问-些东西。”
孟婆动也不动,只站着看他。
江澄挑眉道:"“若是你能回答,我这里有一面往生镜,也一并给你。
她不为所动,道:“ 我不要你的东西,你说罢。
“我喝过的那碗孟婆汤里.... .是不是放了什么。”
“除了一滴伤心泪,就是你的‘念’。”“可是.... ”
“你的贪嗔痴怨不全,化成的汤并不足以让你忘记,” 孟婆打断他,“但至少饮下了一半爱恨情仇,过往种种虽然记得,却是执念全消。”
江澄立在原地,低低道.....果然是这样。
孟婆见他面.上似笑非笑,心念一动,问道:“怎么了?”
“不....好得很,”江澄笑出声来,他诚心笑起来时杏眸潋滟,眉宇间的阴戾-扫而空,流转时都是动人的颜色,“比起重新轮回转世,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解脱罢。”
孟婆见过那么多人,却觉这人笑起来格外好看,将四周都衬得黯淡无光了,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江澄继续笑着道:“多谢,我被困了那么久,终于自由了。”
3.
江澄都渐渐习惯了在幽都的日子,五年时间这么快过去了,想必等魏无羡归西也是眨眼一瞬,要不了多久,他就能重新轮回。
他还记得他死前是金凌陪在身边,金凌紧紧抓住他的手腕,表情坚毅庄重,眸子里湿湿润润的,看向自己时全是挽留和不舍,却强忍着一滴泪也没流下来。
江澄手上费了力,却怎么也无法回握过去,只是虚弱地道:
“阿凌,你是一家之主,家主是不能有眼泪的。
金凌微微颔首,声线颤抖道:“嗯,舅舅放心,我不哭。”
“金丹,记得要还回去。”
“......好。”
“阿凌...江澄感到眼前的世界已经开始模糊,费力动了动唇,声音微不可闻,“我有没有说过?我一直为你骄傲。”
金凌愣住了,他眼睁睁看着他的舅舅安然阖.上双眼,呼吸停止,然后他低下头将江澄毫无血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垂下的发掩住了他的神情。
他保持着这个动作,直到面前这具身体彻底变得冰凉,再无一丝温度。
他眼神空洞,喃喃道:
'舅舅,你可以为了他去死,为什么不能为了我.....留下来?”
是啊,为什么呢。
江澄知道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孩子,金凌最后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也离他而去,从此五湖四海,子然一身。
多残忍啊,江澄也经历过这种求助无门的满心荒凉。
可他从得知金丹真相的那一天起就一直等着这一刻,他的高傲和自尊不允许他装作无事地借助这颗金丹活下去,每一天活着都在告诉他--他的命是借着别人续.上的。
只有将金丹剖出奉还,以死亡为唯一的归宿,他才能解脱。
现在自己教出来的好徒弟能很好管理江家,而金凌也长大继承了家主之位,他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早就累了啊,迫不及待想结束所有恩怨,只求一场安静甘甜的长眠。
偏偏这次黑白无常劝他回去。
江澄表情冷漠,态度十分不合作:“理由呢? ”
“夷陵老祖正准备用大型献祭阵复活你。”
“嗯?可我记得你说过鬼修死后才归你们管,你管他生前怎么折腾?
“如果一下死太多人的话,我们地府会忙不过来的。
“我又不是鬼差,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幽都一下涌入太过鬼魂,我们可能会强收你的地契和房产。”
江澄冷笑:“你们可以试试。”
“你就不想回去见你外甥吗?”
“我有往生镜,天天都能看见他。”
为什么你软硬不吃啊!
江澄看这两人一脸挫败,心情极好地弯了弯唇,慢悠悠道:“所以,你们还不打算说实话么?”
“江宗主不必动怒。”金光瑶在这时推开了门,悠悠然走进来,“阿凌若是做了这种事,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闻言江澄的理智回笼,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也觉着极有道理,他抬起下颚道:
“也是。我教出来的孩子不可能这么蠢,我死了五年了,尸体都烂了,现在还阳有什么用?”
黑无常适时补充道:“这个不必担心,我们查过了,你的尸体十分完整,没有任何腐烂的迹象。”
江澄“唔”了一声,没有细究,心道大概是金凌给他准备的棺材有保尸身不腐之效罢。
金光瑶与黑白无常打了招呼后在他对面坐下,弯起眸子笑眯眯道:“江宗主什么时候离开呢?”
江澄道:“就是今天。”
“那成美只怕赶不过来了,”金光瑶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他在地藏菩萨那抄写《金刚经》,还差九遍。1
“无妨,不就个十年,眨眼一瞬就回来了,那时还可再聚。”江澄态度坦然自若,“刚好回去我也有些事情想做。1“咽7”
江澄叹了口气,道:“我到底是对不住阿凌的,这次可以毫无顾忌地陪他了。最重要的,要是能说服魏无羡别再拘我的阳魄,十年后让我直接轮回,恩怨了结,一刀两断。”
金光瑶语义不明:“是么,江宗主觉着他会放过你?”
“他就算恨我也总该有个度,”江澄耸耸肩,表情淡漠,“我去和蓝忘机说吧,他们好歹是道侣,让他管管这个名义_上的蓝家人。”
真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金光瑶垂下眸子轻笑道:“谁知道是不是恨呢、”
这句话江澄略过了,他看了金光瑶一眼,开口:
“我会想办法解了你被封在棺材里的咒,你总不能被困在黄泉一辈子。”
金光瑶愣住了,神情难得有几分茫然无措。
江澄继续道:“那时我们魂魄周全,可一起轮回转世。”
金光瑶轻轻“嗯”了一声,眸子都是细碎温暖的笑意,像暖了三丈红尘。江澄被这目光瞧得有些奇怪,不由道:“怎么了?”
金光瑶摇摇头,语气轻柔:"不,没什.....这样说来,就多谢晚吟了。"
“有什么好谢的,我也有事想拜托你。”江澄扬眉,视线有意拂过一旁的黑白无常,“我在幽都的家产就全交给你管理了,你和薛洋随便用,但可别让某些人强征了。
黑白无常“....”
哈哈哈,真是奇了怪了,你们俩调情为啥还要扯上我?
白无常轻咳一声,打断他们:“嗯,那个,江澄,该走了。”
江澄颔首,然后对着金光瑶道:“我走了。”
他浅浅呼出一口气,语气郑重得像许下什么约定:"“我等你回来,然后一起转世”
江澄安了心,站起身来,却被金光瑶拉住了手腕。
“晚吟。”
江澄回头看他。
他说:“你刚才没有拒绝,我以后就这样叫你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