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池走了之后,宋清岑闻讯而来,目光焦急而忧虑,宜修却不肯见她,叫剪秋告诉她自己累了。
宜修自己坐在铜镜前望着镜子里其实并不属于自己的容颜,几十年下来也看的习惯了,只是偶尔也会有一瞬间的怔忪,不知道究竟自己身处何方,是否黄粱一梦。而此刻,她缓缓将头上的簪环一件件卸下搁置在窗台上,看乌丝一缕缕垂落在肩头,遮挡住已经苍老下垂的脸颊,连眼神都已经改变,变成古井无波的深水。
看到陈方池这样,看到宋清岑这样,她便觉得其实是自己老了,只不过是她踏过那段岁月恍然发觉少年雄心壮志的未来最终都会变成机关算尽、失色寻常,所以就料定所有少年都会如此,和自己一样。
她拖着疲惫的躯体爬上绣满海棠的床铺,触目皆是繁华盛景,仿佛只有自己枯骨一具,如此荒凉。
就在这样的冬日里,她蜷缩在锦被中倦然睡去,梦中恍惚又是刚刚从王府中醒来的自己,望着镜中如花美眷翩然浅笑,不知从此刀光剑影。可是,那时天是蓝的,春是暖的,风和燕子都缠绵,举起酒杯吞下去不是痛苦和怨愤,而是痛快和张扬,若再换一日那样的时光,她付出什么都甘愿。
她想,现在的宋清岑也是如此。
嫁给陈方池未必过得好,崔五公子也未必是良配,既然如此,顺她的心意又有何妨。
待到垂垂老矣,所求的难道不是少年那时蓬勃的光景,从不怕输吗?
待宜修醒来时天色昏沉,她却好像大梦一场焕发了新的生机和活力,就好像所有希望孩子能以最简单的方式获得幸福的家长一样,在偏执的保护里懂得了理解和尊重。
她唤来剪秋道。
宜修你去告诉她,不必来见我了。我会和宋先生、宋夫人道明情由,许她心想事成的。
片刻过后,剪秋进来回话道。
剪秋宋小姐在门外磕了三个头之后走了。
宜修怅怅然道。
宜修但愿我今日做的决定,对得起她,也对得起自己。
过了次日,宜修亲自前往宋家说亲,宋夫人百般无奈最终还是点了头。
这位聪敏的女子叹息道。
女宋夫人:唯愿吾儿余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朱夫人,清岑执拗,你我强加于她亦非幸事,若她真心喜欢陈家那个小子,那就应许了这门婚事,但愿他能善待清岑,否则我宋家绝不善罢甘休。
宋清岑欢喜过望,从此足不出户在家里绣起嫁衣,宜修亦备了两匹蜀锦乃是川陕总督进献之物,拿出来给宋清岑做嫁妆。
陈家如今虽清贫,陈家亦认真备了彩礼送过来,又在扬州赁了一间小院供陈方池和宋清岑成亲居住。院中家具寻常,亦无甚么好摆设,宋夫人原本要全部给备成嫁妆带过去,只是怕伤陈方池的脸面,一概免去,折成压箱底的银票给宋清岑带着。
待到次年五月初十,宜修未曾回京,在扬州送嫁,等到三朝回门,宋清岑亦由陈方池陪同到朱府问安。
陈方池口称“老师”,宋清岑面如桃花神色缱绻,宜修会心笑道。
宜修你们夫妻和睦是最要紧的。
曾先生亦在当场,肯定道。
男曾郁:双鲤文章做得出众,日后要加倍用功,照拂家人才是。
因在场只有曾郁一个男子,陈方池一时分辨不清,还以为是宜修的夫君,便称“师公”道。
男陈方池:学生一定会照顾好清岑。
他这么一说,宜修和曾郁都是一愣,倒是宋清岑扑哧一声笑出来道。
女宋清岑:还未和你说过,这位也是我的老师,曾郁曾先生。
陈方池纵是平日里再处事不惊,闻言也不禁涨红着脸请罪道歉,曾先生也有些赧然的望着宜修,唯有宜修轻笑道。
宜修不知者不罪,以后认识了就好了。曾先生才高八斗,教授清岑四书五经,我原不在这上面用心,都是曾先生含辛茹苦。
陈方池便折腰重新拜见道。
男陈方池:见过曾老师。
曾郁留在前厅陪陈方池,宜修则携宋清岑到后院说话,直接就问。
宜修陈方池待你可好?
宋清岑掩面笑道。
女宋清岑:老师怎么也问这样的话,他待我很好、很好。
宜修虽然我不担心陈方池苛责你,只是总要当面听你这样说才能放心。既然他待你好,家私可都归你管着?
宋清岑通红着脸道。
女宋清岑:都给学生了,新婚那天就给了。只是倒也没有多少,足够嚼用罢了。
宜修才放心道。
宜修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家虽然落魄也要比平头百姓强些。从前我教你那些世俗经济,成婚后都可以用起来了。日子是人一步一步过出来的,谁也不能一口吃个胖子,便是皇太后娘娘也不是一出生就是皇太后娘娘的。
宋清岑听她说的诙谐,也随之笑道。
女宋清岑:学生知道,要脚踏实地,不能好高骛远。
宜修正是这话。因你二姐姐出嫁时嫁妆丰盛,我倒没管过她,只让她随心所欲,可到了你这里,我不得不多嘱咐一句。你是因情嫁给了他,所以日后也不要忘了这个字,凡事多宽容却不要忍让,多思量却不要沉默,多筹谋却不要自私,才是正经的夫妻,知道吗?
宋清岑似有所悟,不禁道。
女宋清岑:老师从前也是这样吗?
虽然她自从跟着老师之后,老师就是孤身一人,可是她总觉得老师清风朗月该有一段天造地设的良缘才是。
宜修却淡淡然道。
宜修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没有这个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