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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帝走后再也没回来,慕容泽在地上跪了有半个时辰,月色凉凉的透进来,拉出一道长长的身影。
“殿下何必如此为难自己。”归尘如若无人的进了大殿,手上端了一杯热茶,递到慕容泽面前道:“地上凉,殿下身子不好,还是不要久跪了。”
“归尘,你说是我太狠心了吗?”
“是啊,殿下总是为所有人都做好打算,可却夺走他们最珍视的人。”归尘撩袍坐在了地上,目光幽幽地看着桌子上的海棠。
“最珍视的人吗?”慕容泽喃喃说了一句,茶杯从双手间掉落在地上,身子不住地往旁边歪。
“殿下!”
归尘脸色一变,忙扶住他,可他身体的温度冷的不像人的身体,归尘心中一紧,扒开慕容泽的前襟,削弱的锁骨上蓝灵蝶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到蝶翅上的纹理。
归尘破口大骂慕容泽不要命,为什么宁肯疼死也要咬着牙不出声,为什么明明那么在乎还要分出心思把人支开。
“来人啊!来人啊!”归尘大喊着让人去拿他的药箱。
“归尘,我要是熬不过去,记得告诉我父皇,阿泽……阿泽把他放心里的啊!”慕容泽眼神不断地涣散,声音越加细微几近没有。
“我才不会替你说的,你若是死了,陛下一生都不会原谅你。”
归尘话里几近癫狂,他飞跑着把慕容泽放在榻上的时候,短短几息的时间,慕容泽整个人便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死死攥住自己的胸口,归尘知道他一定是疼极了。
“殿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归尘拿着银针的手微微颤抖,没有人真的了解蓝灵蝶,它两年前栖息在慕容泽身体里,让他的心脏重新跳了起来,弥补了他断裂的血脉,可如今灵蝶从沉睡中醒了过来,每一次挣扎着逃脱都在撞击慕容泽的心脏。
若是灵蝶不苏醒,归尘还有时间寻遍大陆,但如今灵蝶醒了,所有人说没救了,可他不能放弃!
那么好的殿下,本该长命百岁,一生无忧的啊!
归尘深吸了口气,发狠力点了慕容泽的睡穴,手上没再犹豫,褪去慕容泽的上衣,轻捻着银针封入慕容泽的穴道,止住灵蝶寒力对慕容泽身体的侵袭,可慕容泽的仍然冷的不成样子。
面对强烈的疼痛,睡穴似乎成了摆设,慕容泽睫毛颤抖着眼睛虽然没有睁开,但归尘却听见他说:“不如算了吧!”
“不行!”归尘眼睛一片血色,声音近乎无理,“我还没同你讲过我的故事,你不许死。”
归尘已经顾不得其他了,他双手攥住慕容泽的双腕,精纯的内力化作细泉流进慕容泽身上,慕容泽却用仅存的力气推开了他。
“没用的。”
慕容泽的眉间似乎结上了一层寒霜,嘴角流出一道鲜血,脖颈上平日遮在颜泥之下的血痕越加清晰,归尘眼泪不住地落,他好不容易才可以走进东宫,为什么还是留不住他,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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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归尘哭的太过绝望,或许是真的想起来还要和景帝说一声,慕容泽突然生了一丝不舍得,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进东宫的时候,心口的痛苦慢慢的平息。
他挤出一丝笑安慰守了一夜的归尘,可归尘却哭得更大声了,红肿的眼睛又一次被泪水淹没。
“别哭了,你不是要给我讲你的故事吗?”
“殿下!”
“等我回来再听你讲吧!”
慕容泽笑了笑,踉跄着从榻上下来,唤了侍女稍作收拾洗漱,捧着昨天那束尚未枯萎的海棠,薄衣青衫便去了隆清宫。
许礼守在门外,远远地看见他便迎过去扶他,“殿下,今日怎么那么早就来了?”
“父皇可在?”慕容泽心口还在隐隐作痛,裹在薄衫里的手脚都冷若寒冰,他尽力挺直身子,不失风度。
“陛下…怕是刚去了尚书房。”
慕容泽走到隆清宫已是极其的吃力,他继续往前走,“那我便在这里等一等。”
许礼脸色稍有些为难,慕容泽不自觉挑了挑眉,脚下竟还快了两分,爽朗的笑声从房间里传出来,慕容泽站在殿外远远看见景帝身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似是在背书。
那是景帝最小的儿子,慕容帆,一旁坐着的还有他的美貌的娘亲,好一副父慈子孝,一家三口的温馨场面啊。
慕容泽忽然就不想进去了,原来真的可以从他们中间再选一个太子的啊!
慕容泽回身把开的艳红的海棠塞给了许礼,转身离开了隆清宫,双眸说不出的清冷。
回到东宫的时候,归尘背了一个小包裹在站在门口等他,遥遥拜了一下,道:“归尘此去定为殿下求得生门,请殿下务必等到归尘回来。”
慕容泽强扯出一丝微笑,道:“好。”
归尘的执念,慕容泽看在眼里,所以他不拦。
接下来的两天慕容泽一直没出东宫,谁都不见,把慕容连都回绝了,直到玄离回来,他便带着暗卫出了云宫。
弯月高挂,夜色压城。
数百暗卫把帝京最北方的一家酒庄团团围住,慕容泽挑着灯笼推门走了进去,玄离拿着剑跟着他身后,有不长眼拦着的便是一剑斩下。
暗卫的信息工作做得很好,两个人长驱直入,推开酒庄大堂的门,里面围着一张长桌坐了有数十个人,他们大多数人都花白着胡子,穿着华丽,却不像是平渊的服饰,而坐在中间的那位正是穿着黑衣的沈桥。
沈桥看到慕容泽面色一变:,冷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慕容泽锦衣长立,微微点头道了声,“三哥!”
场内顿时一片哗然,坐着的人有认识慕容泽的,眼中一片激动,竟是禁不住喊了声,“少主!”
慕容泽眼神锐利地扫过场上的人,“孤是平渊的太子,可不是你们的少主。”
“太子殿下真是好大的威风。”沈桥冷声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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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慕容泽抬眼望着沈桥:“你以为你在帝京做的事能瞒得过宫里吗?金卫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慕容泽没有时间跟沈桥废话,他手一挥,暗卫就扑了上去,沈桥拔剑逼过来,却败在玄离手下。
慕容泽让玄离把所有人带走,自己留了下来。
约摸隔了一刻钟的时间,宋微带着人匆忙闯了进来,推开门,看见慕容泽正一个人在喝酒,有一瞬间的诧异。
“殿下?”
“孤跟你们走吧!”慕容泽放下酒杯,起身从宋微面前走过,径直去了云宫金殿。
慕容泽一阶一阶地迈过朝凝台,双手拢在长袖中交握着,赤焱旧事一直都是景帝的逆鳞,他不知道这一次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平息帝王的愤怒,他捏紧了手中的太子令,神色凝重。
景帝站在王阶之上,脸色比平日里的冷峻更深了三分,声音是掩不住的愤怒“慕容泽,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这是他的父皇第二次连名带姓地喊他,慕容泽不敢抬头看,只规矩地跪在大殿中央,把太子令捧过头顶,道:“臣心顽固,多次忤逆父君身犯数罪,于天不存情理,于地有悖人伦,求陛下收太子令,遣臣出京。”
“好一个不存情理,有悖人伦啊!”景帝气的有些颤抖,冠冕旒珠哗啦啦地乱撞,“取雀鞭?”
“陛下息怒啊!”许礼脸色一变,慌忙跪地求情,雀鞭立下本就是为了责罚皇室子孙,只是鞭子重,非死即伤,以往敢惹得帝王动过鞭子的皇子,后来多半是被贬为庶民。
“你是准备替他抗?”
景帝冷哼了一声,殿内殿外侍卫宫女哗啦啦跪了一地,慕容泽倒是挺直了身子,双眼看着景帝迈步下了王座,手上的黑色重鞭摩擦着台阶发出刺耳的声音。
当时他一心求死,景帝用三枚青铜币把他哄了回来,可他们的矛盾藏在血脉里,牵扯着整个平渊,他该如何去和解?
鞭子嗖地一声破空砸在慕容泽的背上,衣服被利风划开,皮肉伤一道紫痕,破出血迹染红衣襟,慕容泽早被心上的那点疼榨去了所有力气,他疼,却喊不出声音,只把嗓子中涌上的鲜血生生咽下去。
第二条鞭子交错着拦在慕容泽的后背,他被一嘴的鲜血呛到,忍不住地咳着,血止不住地落在地上,他的感官都失去了知觉。
“父皇,可…不可以,放我母后自由?”
鞭子打在左肩,慕容泽受不住力倒在地上,太子令掉落在地上,他努力睁着双眼,等景帝答他,可除了鞭子破空和旒珠碰撞的声音,景帝根本没有理他。
“父皇,阿泽求你好不好,我死了,那些人的念想就断了,放过他们吧!”
景帝手上的鞭子啪地一声打在地上,坚硬的黑曜石似乎都被打出了裂纹,沉重的呼吸声传来,景帝扔了鞭子把慕容泽抱起来,一阵风一样回了隆清宫。
慕容泽虚弱的靠在他怀里,微微笑了笑,他的父皇还是舍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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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泽不知道景帝会不会原谅他对母族的固执,他努力去抱住景帝,说:“阿泽一直都把父皇放在心上,从未后悔生在父皇身边过。”
“别说了!”
慕容泽说遗言的语调让景帝不住地心慌,上次慕容泽瞒着他见沈桥,他便气极了,这次竟然把他追查了半年的赤焱余民一伙地带走了,他不仅生气,还在害怕,他怕慕容泽会选择母族,怕会被抛弃。
“父皇,阿泽真的…好舍不得你啊!”慕容泽不想哭,可眼泪总是往下落。
“你别说了,好不好?”都说帝王无情,景帝却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给了慕容泽。
“父皇带你去江南吧!”
“草长莺飞,人间四月。”
“你不是总说你在江南有很多有趣的朋友吗?”
“父皇也想认识一下?”
“你别说了,好不好?”
……
“好!”
太医院的所有人都聚在隆清宫,景帝只打了三鞭,慕容泽的外伤并不重,可他的肺腑在蓝灵蝶发作的时候就伤的厉害,此番吐血不止,让整个太医院都有些无措。
“朕养你们何用?”景帝怒声训斥,恨不得把这些人都拉出去斩了。
“陛下,臣有一猛药,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殿下犯险。”张淼神色严肃地道。
“你有几成把握?”
景帝握着慕容泽冰冷的手,强行找回自己的理智。
“五成。”
景帝几乎是拽着张淼的前襟提到自己的眼前,“五成你也敢给太子用?”
张淼惶恐,“臣知错。”
景帝恨不得把人杀了,手都攥住血痕,但最终还是用了张淼的药,因为他没有选择。
慕容泽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蜷缩了多久,他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师父沉临。
“我只道你好好养着有个四五年能活,没想到回京不过几个月,便要一命呜呼了。”沉临端着茶有些无奈,双眼含了一丝哀怨。
“师父,你两年前为什么要用灵蝶救我?”慕容泽强撑着坐起来,神情呆滞地问。
“难道我千里奔到帝京是为你收尸的?”
慕容泽的手摸到了自己锁骨上隐约闪灭的灵蝶,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外面有人的脚步飞快地赶了过来,景帝眼窝深陷着,看着憔悴了许多,慕容泽望过去,笑了笑,道:“父皇!”
景帝看到慕容泽的双眼反而停了下来,沉临不屑地起身甩了甩手,道:“自己打的自己倒还心疼了,后悔没用啦!”
沉临走出房间,把空间留给他们父子,景帝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把人拢进自己怀里,一向铁血无情的帝王第一次红了双眼,泪水控制不住地滴在慕容泽的肩头,双臂有些用力恨不得把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可又怕弄疼了慕容泽。
“父皇!”
慕容泽知道景帝一定是知道了蓝灵蝶的事,可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轻轻拍了拍景帝抱住他的手臂,言语平静地道:“父皇不是说要带阿泽去江南吗?”
“阿泽若是想去,我们明天便启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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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
玄离站在马车边,躬身对宋微行了一礼,他这些年没少落在宋微手上过,难得能一路同行,好好说句话,却眼圈红红的,声音嘶哑着。
宋微知道他在担心慕容泽,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道:“殿下鸿福齐天,会没事的。”
玄离低着头挡住眼中晕出的泪水,景帝刚好抱着慕容泽出隆清宫走出来,慕容泽懒懒窝在景帝怀里,看见宋微师徒打趣着笑道:“怎么还把我的小离儿惹哭了。”
玄离忙抹掉眼泪,裂开嘴,笑道:“好久没和殿下一起去江南了,想醉风楼的酒了。”
“怎么,还准备去贪酒喝吗?”景帝故作生气地道。
“父皇…”
慕容泽拉了个尾音,难得撒了个娇,景帝微微笑了笑,带着人上了马车。
云宫数百年也没有跑过如此横行的马车,慕容泽歪着身体掀窗往外看,嘴角噙着笑,看的景帝一阵心疼。
那抹心疼落进慕容泽眼里,他往景帝怀里蹭了蹭,声音糯糯地喊了一声,“爹爹。”
景帝抱紧了怀中的人,忍不住吻了吻慕容泽的头发,“爹爹一定会治好你的。”
慕容泽点了点头,挑帘子看马车出了云宫,驶出帝京,一路上杨柳依依,繁花飘香,慕容泽的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时常跟景帝说一些他在江南的见闻。
比如醉风楼的老板是个顶有趣的人,交朋友素来只看长相,还有扬州长巷里的茶楼,藏着爱讲故事的说书人,一段一段,嘴上从不闲,还有临清河畔的姑娘,吴侬软语里才华灼灼,对天下之治颇有见解。
其实以往慕容泽去江南,景帝都派人跟着,只是慕容泽少年轻狂,在江南,政事处理的妥当,却也没少做与人拼酒论剑的混事,每次回京受了赏也躲不过他的板子,可如今来看,那些他以为的混事,却是他错过慕容泽最快意的人生。
沉临本不想跟着景帝去江南,但终究是不放心慕容泽,一出京城便骑了马跟了上来,一根横笛对着夕阳吹的毫不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