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阙（2）

押送的马车在囹圄外停下，车厢外传来军士的说话声，未几，车门打开，一道低沉声音传入耳中：“请蓝相下车。”

我撩起紫袍，走下略显简陋的马车。我转过身，对着远处的小屋，心中默念：伊娜姐姐，我来了。

流星、郗鉴祺和几名官员正从远处趋步而来，而君玉身着蓝衫，头戴进贤冠，一副儒生模样，临风立于梧桐树下。

落月悄悄跟了过来，眼眶微红，她将手中的云丝披风替我披上，含泪道：“公子，保重。”

流星站在一旁，对上我的眼眸，微微颔首。另一侧，几个官员和押送的军士低语，感受到我的目光，军士偏过头，正是殿卫统领子期。

我低声安慰了落月几句，伸手拭去了她面庞上的泪水，道一声“放心”。

流星抱拳道：“蓝相放心，落月姑娘拙荆会照顾妥当。”

这时，官员们过来行礼，纷纷言道大人保重。

我回礼，回头笑对子期言：“走吧。”

我们正要动身，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众人回头，却见为首那人翻身下马，大步过来，一把揪住子期的衣襟，吼道：“你小子活腻了？敢为难你爷爷的心尖尖？”

听着子期委屈解释的声音，我后退一步，默默打量着分别数月的舜卿，他风尘仆仆，看来是才回京城。

“老子不管，什么欺君不欺君的，姓皇甫的你给老子说说，蓝相有什么罪？气煞我也！蓝相的身子骨到那种地方怎么吃得消！老子这就进宫去！”舜卿怒容满面，回头大叫董如海牵马。董如海不愿看他发疯，赶忙拦住他。

舜卿一挥大刀：“姓董的你别拦老子！”又用大刀指着郗鉴祺他们道：“老子这就砍了你们这班腐儒，再进宫请罪！”

我不愿他诽谤今上，也不忍看他为我获罪，看着人群，对董川道：“如海，你去把舜卿的刀拿下来。”

董川应是，一步上前，几下夺过舜卿手中之刀，走到我身旁。

众人目光过来，我淡淡开口：“诸位不必为我求情，素文在入朝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素文若因言获罪，请让我一力承担。”

舜卿终于与我对视，眼里流露的哀伤令我心头微懔。我举袖一礼，便向小屋走去。身后传来郗鉴祺的叹息：“大家都散了吧。信得过郗某的都回去吧。舜卿你也真是的，太莽撞啦！”

这时，一抹蓝色的身影急急地向我奔来，是君玉。他将一个锦囊递给了我，嘱咐我到时候再看。我点头言谢，继续向小屋走去。

踏着遍地昏黄进入囹圄，我打开锦囊，但见其中夹着一张字条：“陛下震怒，并非因你为将军求情，也非因你所言的女官之事，更非因偏信寒逸怀挟私报复的言论。只因你不慎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陛下震怒，并非因你身为公主女扮男装、假死抗婚出逃，而是因陛下身为你的皇兄，竟对此毫不知情。更因你假死一事，林胡又趁机入侵，陛下惊怒之下，乱了方寸，轻率出征，导致战事失利，朝廷损兵折将，险些生灵涂炭。陛下虽知你有苦衷，亦有大功，然你之罪固不可免，仅下诏狱而不处置已为大恩。”

君玉的话字字泣血，句句控诉，令我不觉心痛难已，嗓子里腥甜，鲜血溢出唇角，溅落在鲛绡上，似点点红梅绽放。

“薇薇。”恍惚中，我听见有人轻唤我的名。伤感沁出眼角，不觉泪流满面。

醒时已暮。我缓缓睁开眼，对上了一双疲倦的眼眸：“伊娜姐姐……”

“你啊你啊。”玄衣女子戳了戳我的脸颊，“我该怎么说你呢？你也不想想，就算他不放我走，这方寸之地困得住我吗？我还不是飞出去了？”

“所以我非但没能帮上姐姐你，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我哑然失笑。

“你还笑！”她气得掐了我一把，“你这身子，再不好生将养，连我也帮不了你了！”

“好姐姐，饶了我罢！薇薇年纪小，不知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我忙笑着央告。伊娜笑言她原是和我玩呢，又让我转过身来，除了巾帻，替我把头发拢了拢。

“那姐姐你是如何看待这张字条的呢？”我将字条从锦囊中取出，展平，递给她。

伊娜注视着我，轻轻地说：“你真的没有看出君玉对陛下的情意吗？陛下败于林胡，更多的是他不听黎太师的劝阻，执意御驾亲征，又中了林胡的诡计导致的。我们难道能料到林胡在当月即有异动吗？更何况，你我出宫之时还是春天。君玉他怨你……”说到这，她噎住了，无论我怎么问，她都不肯回答。末了，她叹息道：“我当时之所以瞒着他，是怕他觉得风险太大，不敢尝试，我们就走不脱了。况且，‘事以密成’，我们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皇兄生气的原因，是不是因为他一直以为自己爱上了两个女子，而心怀愧疚？”我注视着伊娜的眼睛，认真地问道。

“有这个原因。”伊娜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但更重要的是为了保护你，再加上那么一点点的私心——他不希望你嫁给舜卿。”

闻言我一怔，眼泪夺眶而出。伊娜轻拍着我的背，安抚我。

平静下来后，我们又聊了当前的政局。至晚饭后，伊娜说要给我带些轻巧玩意儿来，嘱咐我要好好休息，便蹿房越脊而去。我怔在原地，暗叹她身手不凡。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院中木叶尽脱，黄叶满地。拂袖身后，立于窗边，我淡漠地看着这一切。身陷囹圄，自由已成奢望。这是那年我绝不会想到的。

敲门声响，我走过去开门。门开处站着一人，她向我施了一礼，我摆手示意不用。我知道，她是母后身边的文娘。她先将衣物包袱放在榻上，又将一壶桃花酒摆在桌上，还在书架上摆了几本书。

我谢过文娘，看着被小心合上的木门出神。我轻叹一声，倒了杯桃花酒，一饮而尽。掷下酒杯，我慢慢走向榻边，坐在床沿，伸手打开包袱，里面竟是我旧时的衣物，衣物之外，竟还有凤冠霞帔、脂粉妆奁。热意升上双颊，心中酸痛难禁。按捺下心底悸动，低头时看见身上的紫袍，伸手却转而拿过一件蓝色襦裙。

镜前，解开束发发带，乌发如瀑般披散开来，看着镜中那张渐渐长开的面庞，心中升起难言之感：镜中人褪去了稚气与青涩，含苞待放，娉娉袅袅，她还是如此年轻，原不该被囚于此……我抬起素手，挽了个随云髻，用一根玉笄压住，不再看奁内的翠翘金雀，将妆奁合起。

漫漫长夜，我阖目坐于桌前，过往种种在脑海中闪过……月夜花树下弹《广陵散》的白色背影，年轻的帝王唇角淡淡的笑意；立于马前高大的黑袍背影，上官舜卿眼里流露的哀伤；闪出朝班的冰冷的霁蓝衣袍背影，寒逸怀令我如坠冰窖的绝情的话语；黎太师眼里的疼惜与期冀，母后眼里的幽怨……如此种种，充塞着我的识海，感觉头痛欲裂，不觉双泪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