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后……
算一算,我如今已干多岁了,与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么不同?尽管发生了不可胜数的流血战争,答美众生还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爱很老死,陈陈相因?
忽然有一天,围困我的冰墙有了裂缝。啊!我心念一动,莫不是到我出头之日了?
我兴奋莫名,飞身赶至墙头。
看见西湖冰墙上的裂缝越开越大,是夜莺!我也运用内力,舞剑如飞,结结实实地助一臂之力,砖崩石裂,终于,冰破了!
冰破了!
也许经了这些岁月,西湖像个挖空了的心脏,稍加动摇,也就崩溃了。
——青蛇终于出世了!
他一见我,急奔上前,我先是满目苍茫,不知人间何世。
一个坐牢坐了一辈子的囚徒,往往有这种失措。——最焕发的日子都过去了。
“哥哥!”
“夜莺!”
我俩相拥,穷凶极恶地,恨不得把对方嵌在自己身体内。
“哥哥!我俩也有今天!”
大家都抢在对方前头洒泪,靠微的灰雨,砖木的余烬,全跑进眼睛里,化成涕泪酸楚,不可收拾。
我俩也有今天。
“八百多年了,隔了那么多次的轮回……”
“对,八百多年了,她们母子也……”我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一千五百岁。”他岔开话题。
“如今是什么朝代了?”
“不晓得呀,啼,别管这些闲事了,我俩回家去吧。”他牵着我的手,回家去。
我们不喜欢这一“朝代”,索性隐居,待他江山移易再算。
老实说,做蛇就有这自由了,人是修不到的,他们要面对不愿意面对的,连懒惰都不敢。
……过了一阵子,大约有十年吧,喧闹的人闭嘴了,一场游戏又完了,风波稍静。
我装作对过去不大关心,偶然伸个懒腰,向他问那问过一百七十三次的问题“后来娘子怎么样?”
“哦!”他哄我“你被镇湖底之后,道宗散去,娘子懊悔,情愿出家,就在湖旁被剃为尼,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骗我呀。”
“她临去世时,还留诗四句呢。说什么‘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我忙接“下面是‘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对么?”
“你既背得那么熟,怎的又要我从头说起?真是。”他讨好我。
“也许你每说一遍,都补上一点遗漏了的情节吧。”
——不会遗漏,因为这根本不是实情,这是他在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抽出来的一段。
别人把我们的故事改写编创,竟又流传至今。
为了安慰我,怎能叫我得知他“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发。
他遂做结论“哥哥,娘子也算不错了。”
“是的——即使我见不着…”
他不搭话,我也不迫究了。
那清悠轻忽的钟声又传来,如缘份,在呜咽。
他又再把身子辗转“哥哥——”
“哈?”
“很久很久之前,你们是否相爱?”
“是!”我肯定道。
我呢奇怪,他已不再跟她了。
曾经有一天,她在他身边,在他身上,曼妙的接触,他的手在来回扫荡,我几乎相信,他也是爱过她的。
当时只道是寻常。
但原来已是最后,幸好他把她杀了,放她没机会遇上另一个新欢。
她一生便只得两个男人,此刻这两个男人又再绞缠在一起。
——我们是彼此的新欢,直到地老天荒。
但我有一个刻骨铭心的秘密,即使喝醉了也坚决不肯透露的,那是一个名字,叫做“道宗”。我甚至不敢记得。
没有人的生活,不是一样过得好吗?
我俩再也不肯对人类用情了。
那么委屈,可耻!不若安分做妖怪上算。
从此我不看一切的伞,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艇,一切的女人……感情一贫如洗。
我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一笔一笔地写,如一刀一刀地刻,企图把故事写死了,日后在民间重生。
仲春。
阳气日盛一日,桃花绽红,鸟鸣调嫩,天地阴阳之气接触频仍,激荡中闪电特多,雷声乍响,又届“惊蛰”。
夜间,下过一场江南春雨后,星星月月,雾气索维,白堤上间中高举莲花灯,凄迷倒影在湖上。天还有点料峭。
渐近西冷心社,夜半无人私语时。
雨,无缘无故地大起来。
断桥附近的小亭,忽来了个避雨的男人。
因雨实在太猛了,迷迷漆漆,隐隐约约,他只得暂进一阵才上路。
他拎着一把黑伞,一般老百姓总是用那种黑伞的。
——但他不是一般老百姓。
他是一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穿着一件浅白色条子的上衣,捧着一大叠医学课本,和好些书刊杂志。
我不安定,嘿,一有人在,我就不安定了!
“夜莺”我说“你看我这一身装扮多落伍,如今的男子已不作兴长发扎髻了,老土!”
“哥哥,你又干什么来着?”
我赶忙地适应潮流。
一旅身,染了发,改穿一条排扣裤,脚上换了长筒袜,白色运动鞋。上衣白色,间有青色,在腰间系以腰带,手指上戴了指环,银的,细的,耳环也是一般式样。脸上化好妆,涂上口红。
“你看我——好看吗?”
“哥哥。”他骇然“你又要——”
“夜莺,生命太长了,无事可做,难道坐以待毙?”
“不,你忘了你受过的教训?”
“夜莺,我约他蹦迪去,你忙你的吧,再见,拜拜!”
“你的教训——”
我的心又去了,留也留不住。
这一回,真的,依据我受过的“教训”,我要独来独往,自生自灭。
我根本并不热衷招呼他同行,免致分了一杯羹,重蹈覆辙。
那男子是谁?
他是谁?
何以我一见到他,心如轮转千百转?
啊,我明白了——如果那个是白露的轮回,则我生生世世都欠他!
是她吗?是她吗?
我禁止自己心猿意马。
横竖我看中了,上吧。
我要他集中精神,好好写那发生在我五百多岁,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的故事,这已经足够他忙碌了。
因为寂寞,不免诸多回忆。
——然而,回忆有什么好处呢?在回忆之际,不若制造下一次的回忆吧。
呀,我的心也去了。
淡烟急雨中,素衣少年,撑开一把伞。
还等什么呢?
我决定借了他的伞,着他明日前来取回。解放路、延安路、体育场路、湖滨路、环湖路……随便一条柏油马路的一家。
我一拧身子,袅袅地袅袅地追上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