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这人间爱欲纷争,不可理喻,不值得各位动气,浪费了时间精神,分不清是非,何必牵涉入小圈子中?”
众大汉一听,见他说得是。
转念堂堂男子汉,原来插手入了家庭琐事,担了个大材小用之名,纷纷告退,水族们也离去,给足面子。
“仙翁”我忙下跪。
——我……忠的也跪奸的也跪,真是作孽了。
我恳求“请代我救出娘子吧。”
“哦。”仙翁道“我是来劝架的,不是来打架的。有什么纠葛,还是你们自行解决好了。”
终于又只剩下我们四人。
扰攘了半天,一切也就还原了。这般滑稽的戏,还要不要上?
不,我疼痛难当。
“夜莺,我怕我功力尽丧——”
他大吃一惊,手足无措,眼看罡风已靖,我却又要丧尽功法。
“怎办?”
“等恢复功力了再说。”
“白露还抢不抢?”
“抢!要不我的娘子,我的孩子怎办!”
我泪流满面“我要一个家。”
啊!枉我千织万纺,如今只余一根断线,唯一的愿望是“要一个家”。
这人间虚妄而无奈的责任。
“夜莺”我真心地说“此刻我只有你!”
我终于觉悟了!
“哥哥。”他扶持着我“我们索性把姓白的忘掉吧。——要一个家来干啥?这只不过是凡俗人的习惯吧,算了,等她生了,我们自己把孩子带走,忘了她吧。”
我没有答他,疼了一阵,也许是想了一阵,我低下头来“回西湖去。”
然后我就一直沉默了。
男人连沉默也是撒谎。
他不管,闹攘了一段日子,终又回到老家来。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御风乘云,仓皇归巢。你看,我们到底得到什么?
又见那长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过了这苏堤,经孤山绕道,重上白堤,一湾流水,半架石桥。
是呀,我曾在断梦中,忆起过这断桥。
我对杭州的感情,对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原来是那样的牵肠挂肚。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满载一身伤痕,两袖清风,我俩回到故地,相对凄然苦笑。
——不要紧不要紧,改过自新,从头做起。
谁没有绊过一做半跤,谁没经历一波三折,有什么大不了?
有些人郁郁不得志,空有旷世才华,也寂寂而死。
有些人终其一生,遇不上一个叫他心神颤动的人,也寂寂而死。
有些人……嘿!我俩才不会死,顽强的生命力,叫我们除了互相嘲弄之外,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当的事儿可做了。
我奔波市定,捧腹喘息。看样子也是时候了,兵来将挡,水来上掩,发生了才将就着应变便是。一边抚慰。忽然,一阵熟悉的呼唤传来,吓了我一跳。
“相公!”
我无端地激动起来。忘记了腹疼如绞,我支撑起来,循声望去。
“娘子!”
白露气急败坏奔来,扶着我“相公你怎么了?”
他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冲上前,把二人隔开。
“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来干什么?”
“夜莺,你让我说,是我的不对!”
“滚!”
“夜莺”我拄着“听她怎么说。”
“不,你滚不滚?看我不取你狗命——”一怒拔剑出鞘,不由分说,横里一刺,被她逃过了,他再奋力劈下,她仆倒在地,不住地移退,双手乱摇,脸青唇白。
他不肯罢手——但他没有什么壮举,以上也许只是一种姿态。
我扑过来,横亘在中央,一手挡他利器,一手护住白露,画面演变为一个滑稽的三角形。
“相公救命!相公救命!”
白露充分发挥她的老弱斯文,她慌忙地为自己辩护“相公,都是那道宗,他挟迫我依从,到了金山寺,还把我锁在内堂,择吉剃度,我听得外面水声鼎沸,只知是你来相救,心中又喜又忧,都是那道宗。”
他骂道“我不恨道宗,我只恨你,你不是人!”
我放不下,又提不上,真无用。
“你在此刻又来干什么呢?简直冤魂不散。”
意犹未尽,叹一声“冤孽!”
“相公。”我见他恨意稍减,便问“你是怎样来的?镇江离杭州路程遥远——”
“啊!莫不是道宗派你来陷害?’”他道。
这女人信不过,她已名誉扫地。
“不,请听我说,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势混乱之际,就在寺下一个洞逃出来的。那洞壁上有撰刻,写着‘白龙洞’,我见一道很深的石缝,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不管一切,便逃走了。”
我也听过这样的一条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个仙人所成,不知为什么原因,总之,她用了那捷径,自镇江闪身来了杭州。
为什么逃离道宗魔掌?难道我不明白吗?她这样狗尾巴上的露水,经不起摇摆,说不定是以为金山寺必遭没顶,又赶来投奔我了。
我看扁了她,再也不肯记挂她一丝好处。
变了心的男人,最是顽固,根本不肯回头。
现今叫我回头看她一眼,沈腰潘鬓?我也不屑。
一个男人,好应该像磐石一样,贯彻始终,任凭风风雨雨,不屈不挠,目空一切,傲然挺立。——像道宗便是了。
不不不,我怎么可以拿敌人来作榜样?真犯贱!
我把自己的灵魂招回来,他却对白露喝道“不管你怎样来,如今只要你走,我们都不打算再要你,就当作从来不认识吧。”
回头问我“是这样吧?”
我含泪道“是,你还是走吧。”
白露手足无措“相公,别这样,干差万错,都是我不好。但说实话,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会像最初最初那样爱你一最初最初?可以吗?”
谁可以旋身就回到最初,把错失萎败都一笔勾销?
“我们要当孩子的好父母!相公,我向你赔还不是!”
我泪流满面,我心软了。
我彻底地原谅了一个不值得原谅的女人,男人就是这点犯贱!
白露也忏悔痛哭。
一夜夫妻百夜思,任凭她反复地变卦,我又反复地原谅。
——无论我多口硬“不要她不要她!”到头来,我还是原谅她,一切都是枉然,我枉作小人。
这就是缘。
太玄了,缘来,不相干的两个人走在一起。
我当初不过碰到什么是什么,谁晓得是她呢?
如果是另一个女人……何以选中了她?
是的,无论如何,人人都被动,做不了主。
她在我耳畔轻轻地抚慰“我们回家去吧。”
她在我耳畔软语,一时间,整条断桥整个西湖,都是我的软语,在氛围荡漾了,叫世间女子六神无主,一种含蓄的威胁。
回家。
——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陪着回家的,只能有一个。
发生了任何大事,传宗接代,生死攸关,也只能有一个。
只能仍是她。
我脸上苍凉安静,这是凄酸的一回事,究竟还有点渺茫。女人爱男人,也是在一段特定的日子里罢了。
我不是不明白的,只因为新鲜呀。
我最大的罪过是爱得太凶,他就比我冷静——她决非从前的白露。即使她假装是那把异色影花藏香折扇,都没可能了。
“哎——”她突然疼起来。
“是时候了吗?怎办?怎办?”
我团团乱转。
他抢白“怎办?枉你是开药店的,到了紧要关头就靠不住!”
经这番的惊喜交集,孩子终也到瓜熟蒂落的时候。
她强忍着,下唇给自己咬出一排白色的牙印子,冷汗津浦而下。
我把夜莺赶过柳树底,然后扶白露到断桥下。
我从来不知道生孩子会那样疼,只是见到白露的挣扎,就像肚中的动物,在里面翻天覆地似的捣乱着,把五脏六腑和花花肠子的地位都搅弄错误,分部割裂。
她在哀叹“哎……哎……相公,我很疼!你会不会?”
一声紧似一声,我用手按住那跳动的肚子,我不会,但基于本能,也许会。
真的,她如今只有我了。在她最虚弱的一刻,我非得最坚强不可,我是她的靠山,她的信仰,我怎么也可以如此伟大?
噗略一声,她倒下来,大腿无穷无尽地伸张着,拳头换得好紧,仿佛要握着生命中的某项错失,不肯放,血流成河。
见到孩子的头了,我惊吓得像个呆子。
我们都在等他呢。
他知道大伙在等,偏偏在那儿苦苦拖延,越趄着——好不好面世?
“我求求你!”心乱如麻,手足抖颤,又强装镇定,我对他说“快点出来吧……”白露被无边的痛楚折磨着,突然,全身挺直了,咬紧牙关,发出难听的惨叫。
他出来了,怎办?是手先出来!急急把它塞回去……他在微微地抖动。
林中狂风卷过,树叶纷飞,心焦如焚。
终于哇然一哭。
他全身血污。脆弱而疲惫,承受着重担,不情不愿。刚自前生逃过来,带着不可告人的哀伤!谁知他前生有什么莫名的爱恨呢?反正每个人都是如此九转轮回。
见到这红通通的、柔弱乏力的物体,扑扑地跳动的脑囱,是的,我的心又软了!
“娘子,娘子,是一个男孩!”
突然眼前黑影疾奔——
啊,正是道宗!
他手持一盖钵,望我头上直盖。
那盂钵精光四射,银灰色,是那种万念俱灰的颜色。
我简直措手不及,无法逃躲,浑身颤抖。
我抱着我俩的骨血,婴儿啼哭,这是血淋淋的现实。
“孽畜,看你这番往哪里跑?”
“师傅”我挣扎道“你听,我儿子刚出生,哭得好惨,你老人家网开一面,饶了我吧!”
“你这蛇妖,我看你翼宿下界,且时日未到,才让你回来,等候时机,现仙骨下凡,你也劫数难逃了,白露是我故意放来查探的。”
我闻言,诧望白露“娘子,你在引路?”
道宗不待她答话,盂钵慢慢下压,霞光万道,正要发挥魔力。
像千斤重担,我跌坐地上,拚尽功力,一道青光把它顶住,道宗念咒。
我忽曰“师傅,你让相公答我一句话。”
他急了“白露,你做人要凭良心。”
手中的婴儿叭叭直哭,吵得不得了。
他怕听不到白露的回话,不知怎样呵护这物体才好。便念个瞌睡咒,先止住他再说。
可怜这物体刚刚面世,便要承受咒语,看来也是苦命。
终于他昏昏睡去,不碍事了,便放在地上。
白露惊羞交加,突地也跪在我面前,挡住金钵。
她说“求师傅放过相公!”
“我不打算杀他,我来收他吧,免他危害众生,迷惑施主,你让开!”
在这绝望的关头,他顾不得自尊了,他也跪下来,向一个我至痛恨的人下拜哀恳“求你…放过我哥哥……”
他不理。
他不肯放弃“师傅,何必苦苦相通?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请高抬贵手…”他委曲求全。
道宗不假词色,狠心若此。
我见一切无效,狗急跳墙,便奋力一弹,向道宗过来,图谋一线生机。
道宗见状,向白露暴喝“白露,贫僧要合钵收妖,若你拦阻,把你一并摄入,同归于尽!”
她一听,震动一下。
道宗怒喝“还不退来我身畔!”
说着,那盂钵低了尺寸,望我头上直盖,这法宝端的利害——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见白露,抱头飞窜退过一旁。那么快,那么无情,那么可笑。
她不肯。
她不肯。
她不肯。
我失去保护,身处劣势。
看着抽身而退的白露,动弹不得。只有双眸,闪着不知是爱是恨,似懂非懂。
——如果从头再来,她会不会开始呢?
也许她正忆念着烟雨西湖的初遇,演变至今日的曲折离奇。
—一在意料之外,……她竟临崖勒马。
他回首一瞥我,我万念俱灰,反有从未试过的从容。
双眸光彩渐渐地,渐渐地谈了,一片清纯,宛如出家人。
我不再反抗,不再怨恨,只对他道“夜莺,我白来世上一趟,一事无成,半生误我是痴情,你永远不要重蹈覆辙,切记!”
我长跪于地“师傅,我甘愿被镇,但求留我儿一命。”
我复了原形,青蛇静定做一堆儿,匍匐伏在地上。
法海扯下编衫一幅,封了孟钵,拿到西湖前。
他无限伤痛,浑身紧张,心颤肉跳,理智尽失,心中燃着最猛烈的很意,双目尽露杀机,不假思索,提剑直刺白露。
直刺下去! ——温热冒泡的血泉,飞扑至他脸上。
是的,他往她的心狠狠一刺!那里马上喷射出鲜血。溅得一头一面。
白露不可置信的,犹豫不决的表情,呆住了。
她连痛苦都来不及,他太用力了——浑身气力无处可用,遂集中于仇杀上。
怎么会怎么会?但,他把她干掉了。
白露几乎立刻死去,濒死,她有凄艳之美丽,莫名其妙地好看。
一种“即种孽因,便生孽果”之妖艳,人性的光辉。
他把心扯出来。
他笑了,啊!终于坚决地把一切了断。
“我杀给你看!”
笑声在寂寂的西湖孤零零地回荡,在水面反射,在柳间鼠窜,直冲这暑天的苍穹。
一切都过去了。断角的独角兽,失去灵魂的生命。玉树琼枝化作烟罗。
什么一生一世?
这白露自创的笑话。
我兀自冷冷地笑着。
到了最后,这个人间的玩偶,谁也得不到了,她终会化为血污脓汁,渗入九泉。
——我杀给你看!
他望了望钵下的我。
他只挑衅地对峙着。
他完成了壮举。
青蛇被封压在湖底了。
他闭目,合十“西湖水平,江潮不起,青蛇出世。”
那些温柔管语,那些风花雪月,那些雨丝和眼泪,那些“爱情”,原来因为幼稚!
——但,为什么要揭穿它?
是你妒忌吧?
你一生都享受不到的,因此见不得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好事,甚至不准他们自欺。
他与他对峙着。
他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了!
夕阳西照,西湖在血红的晚霞中,沸腾着自己,如一个满怀心事却又孤苦无依的男子。
不,它是一片墓,活活埋着心死的青蛇,人和湖,都满怀心事。
不过,二者的命运相去极远。
孰令致此?谁都说不上。
也许全错了,我不该遇上白露,我不该遇上他,他不该遇上道宗……错错错。
都是这道宗,我不该,也遇上道宗。
我恨他!
作为一个男人,他小气记恨,可以打我杀我。
我恨她!
暮色暗暗四合,晚烟冉冉上腾。
她永远都不知道,这永远的秘密。
他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请高抬贵手”,真窝囊!
我惨败叮人的心最复杂,复杂到它的主人也不了解。
至少,演变成一种幽怨,无奈的倔强。
到头来都是空虚。
目下,他理应把他也收了。
他望定他,待他来收。
道宗站在那儿,不动如山。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他心里想着什么?不知道。
“琅挡”一声,盂钵扔下了。
他急速地、做岸地、沉默地、逃避地,转身走了。
他走了。
他放他一条生路?
不知如何,我竟挂上一朵嘲弄的微笑。
“这就是人”
他走了。
空余他面对残局。
——也许,也许他是知道的。
残局已是定局。
我俩目送他走远。
事情结束,如夜里一更,晨间怨艾。
他没有收他。
他了然一身,抱着个婴儿,寂寞地上路,不知走向何方,唯一方向是与他背道而驰。
一路上,一路上,都见到地底、石下、树根产脚…全为道宗所镇的妖。
但他放过他了!
我是赢家亦或输家?
忽传来禅院钟声,一下一下,催人上路。
冷月半残。
和尚还有寺庙可去,沿途密布白纱灯笼,汪然如海,迎他回金山寺,继续替天行道,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他俩呢?
他俩到哪儿去好呢?
万籁俱寂,到了结局,只保存得了自己,真可笑。
一切一切,如夜来一阵风雨,下落不明。
我不珍惜,不心慌,什么感觉都没有,不过是一场游戏。
咦,还有那个酣睡着的婴儿——他附了一封信,上书:“娃娃姓白,他的亲生父母,因有逼不得已的苦衷,无法抚育成人。含悲忍泪,心如刀割,万望善心人士……”就这样,他把他放置在一处稍登样的人家门前,隐匿一角窥看,直至有人出来把他抱进去,不再抱出来了,我俩都放下心,悄然隐退。
他的母亲死了,不知轮回往何方?世上一定有人死了,才有人生。
哈,母子两人的年纪,竟然是相若的。
二人一直轮回下去,又有些什么纠葛?
“这一切都安排得不错呀。”我想。
不是吗?道宗永栖幽闭,白露得到解脱,孩子托人抚育。
我假装不知这境况,我只当娘子老了,然后自然地死了。
她是真的,他也是真的,不必怀疑,只不过不恒久罢了。
抬头,凝望半残的苍白的月儿,他有什么打算?
他彻底地,变得无情了!
别过人间,他便漫无目的地一直向东方走去。
一江春水向东流,东方不知是过程亦或结局。
海上有很多小岛,有些太大,有人居住;有些太小,百鸟声喧。
终于他寻到一个树木丛集常青的小岛,埋首隐居于深山之中,宝剑如影随形,伴他度过荒凉岁月。
他一天比一天聪明了,这真是悲哀!
对于世情,我太明白。
我思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终于想通了。
——而人类此等蠢俗物,却永远都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回头一看,才发觉已经变了天……原来又过了好一段日子,大宋江山已没有了。
经过一番扰攘,统治中国的是靶子,改朝换代。
民间也有心灵无所寄托的读书人,偷偷地捧读着前朝刻本。
宋版书籍字体工整,刀法圆润,纸质坚白,墨色苦谈,保存了很久,仍闻得到清香。其中有一些,在书末还记上校勘人的职衔、姓名和籍贯。见到“杭州”二字,我的心满是好奇。
有没有人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呢?
有没有人记得,在西湖发生的,一个虚幻的情局,四散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