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姬，叫夷吾。
大哥申生是我害死的。可笑骊姬那个蠢女人，替我做了凶手，还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
我是晋国的三公子，却一直活在别人的阴影里。
我从小就比申生和重耳聪明得多。但父王偏偏喜欢那憨厚木讷的书呆子申生，还说什么仁义爱民，真是可笑至极。诸侯之间尔虞我诈，光靠仁义就能富国强兵，能让诸侯望风归顺吗？我母亲和重耳的母亲是亲姐妹，但我姥爷狐突和舅舅狐毛、狐偃都更喜欢重耳一些，只因为他们觉得重耳比我更加豪爽。这公平吗？！
我怨恨父王和舅舅，怨恨申生和重耳，怨恨他们所有人。我要让他们知道，究竟谁才更适合统领晋国。于是我更加沉默寡言，暗暗培养自己的势力。
申生是太子，众望所归，朝堂上至少半数的大臣都盼着他继位，父王还指定了晋军统帅里克来专门辅佐他；重耳手下也是人才济济，文有赵衰，武有先轸，还有两位舅舅辅佐他。而我什么都没有，能称得上心腹的，只有郤芮、吕省两个人。但是谁都不知道，我几乎耗费所有精力、物力，培养了一批死心塌地为我效命的心腹和间谍，并且安插他们潜伏在宫里或者大臣手下当差，这一潜伏就是好几年。这些人为我收集了足够多的情报，包括父王每天的衣食住行、大哥二哥的一举一动、大臣们的言行等等，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在明处，我只有郤芮、吕省为首的几个幕僚；在暗处，我已经统领着一个庞大的间谍组织，其中我最看重的有三个人：
第一个人叫优施，此人足智多谋，机警善辩，以戏子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身份作掩护，潜伏在父王身边多年；第二个人叫勃鞮，是优施介绍给我的一个朋友，在宫里的身份是太监，此人身手不凡，剑术天下无敌；第三个人叫屠岸夷，潜伏在里克手下做一名门客，表面上只是个人傻力大的武士，实际上心思细腻。
契机出现了。
那一年，父王任命申生为主帅，里克为副帅，带兵讨伐骊戎国，最终大获全胜。潜伏在里克身边的屠岸夷告诉我，他们活捉了骊戎的两个公主，尤其是其中的姐姐骊姬，长得风华绝代，美艳无比。他们刚刚回国，还没来得及向大王报告：里克还打算做媒，让骊姬嫁给申生作太子妃。
我心中一动：父王可是出了名的好色，见到骊姬一定会动心；到时候引起他们父子之间的猜忌，再通过骊姬这条线，给父王吹吹耳边风，甚至能帮我除掉申生。
于是我去到寝宫找父王聊天，装作无意间说道：“大哥可艳福不浅呐，听说他掳回来两个绝色美人，尤其是那个骊姬，啧啧。。。”
父王一听就来了精神：“哦？还有这等事。那申生怎么不告诉我呢？”
我眨眨眼睛：“据说大哥动了心，想纳为太子妃呢。他可能是怕父王看到，夺其所爱吧。”
“岂有此理！”父王的好奇心更重了，当即就召骊姬姐妹来见。于是不出我所料，她们成了父王的妃子。
一年多之后，骊姬产下了公子奚齐，少姬产下公子悼子。我与手下郤芮、优施、屠岸夷等人秘密筹划的计策也渐渐成型：先除申生，再刺杀重耳，最后收拾掉骊姬母女和少姬母女。如此一来，王位继承人就只有我了。
我有能力让所有人为我所利用，从而把整个晋国朝廷的走向牢牢握在手里。这将是一场长达数年、规模庞大的局。
第一个被我利用的人，是骊姬。
在我手下这些人当中，优施口才最好，而且相貌比较英俊。我派优施去接近骊姬，引导骊姬去主动陷害申生。
然后优施对里克进行语言上的诱导，屠岸夷又潜入里克妻儿的卧房里，在墙上写血字、在床榻上留下匕首。诸如此类的威胁和暗示，弄得里克投鼠忌器，于是从此选择中立，再不过问申生和诸公子之间的事。
接下来，通过骊姬的一系列栽赃陷害，最终使父王对申生起了杀心。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授意优施利用申生软弱、愚忠愚孝的特点，三言两语就逼死了他。
骊姬还真以为申生是被自己害死的。她自始至终都没意识到，自己只是我手中的一颗棋子。
下一个目标是重耳。申生自杀的消息一传开，重耳竟然带着狐毛、狐偃等人逃到了我们母亲的老家狄国。我转念一想，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干脆我也逃出晋国。
我带着谋士郤芮逃到了梁国，而吕省、优施、屠岸夷等其余心腹则仍然留在晋国。这样我可以继续获取情报，还能通过他们去影响父王、骊姬等人的判断和行动，从而远程控制局势走向。
后来我曾经派太监勃鞮潜入狄国，暗中刺杀重耳，但是失败了。没多久，父王病逝，遗命让荀息辅佐十一岁的奚齐继位。大的还没收拾掉，小的倒先上位了。我心中暗暗焦急。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郤芮对我说了一番话：“三公子，重耳其实并不难对付，我们应该把目光放得长远一点。骊姬的儿子奚齐虽然继位，但她们母子已经犯了众怒。我早已派出人去，在宫里宫外散布了消息，现在文武百官都知道申生是被她害死的。所以我们可以先借大臣之手杀了骊姬母子和少姬母子，这样一来王位无人继承，大臣们只能去迎请你或者公子重耳回国继位。如果迎请你，那自然是最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王位；如果迎请的是重耳，到时候我自有办法置他于死地。到头来，王位只能是三公子您的。”
郤芮的能力没人比我更了解。而且他从不妄语，既然说有办法，他就一定有办法。我镇静下来：“好，那我们就借里克之手，除掉骊姬！”
第二个被我利用的人，是里克。
里克作为晋国的三军兵马大元帅，本也是叱咤风云、开疆拓土的人物。他不仅仅是申生的拥护者，申生甚至一直视他为老师，对他礼敬有加。后来申生被逼死，里克追悔莫及，经常长吁短叹，显然是心有不甘。
这就是我选择利用里克的原因。他为了给申生报仇而杀死骊姬，合情合理，不可能有人怀疑到我头上。
屠岸夷接到我的密令，依计行事。里克与账下武士们议事时，屠岸夷时不时地谈起申生被骊姬所害之事，里克屡屡叹气不语。屠岸夷见时机成熟，压低声音对里克说到：“大人，楚国有句古语：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则补牢，未为迟也。申生死得不明不白，我们何不替他报仇？过几天就是献公的丧礼，到时候骊姬要带着奚齐在堂上还礼。凭着您和我们这些人的武艺，要杀骊姬母子还不是易如反掌？您在军中德高望重，那些卫士们谁敢为难我们？”
看里克有些发愣，屠岸夷接着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们除掉奚齐和悼子，到时候要立重耳还是夷吾，就是您一句话的事。无论立谁继位，对方都会对您感恩戴德。反而言之，您知道骊姬害死申生的内幕，又掌握着晋国兵马大权，就算您一言不发，也会被骊姬视为心腹大患。如果不抢先动手，早晚要被骊姬除掉。到时候悔之晚矣！”
账内其他武士听得连连点头，摩拳擦掌。里克沉吟半晌，猛地一拍桌案：“就这么办！”
晋国即将迎来一场大乱，而我却远在梁国，稳坐钓鱼台。我知道自己不会错过任何消息，因为我的情报网在晋国已经无孔不入。
几天之后，一封封密信像雪花一样飘到我和郤芮手里。信中是吕省、优施向我汇报晋国的变故：
献公的葬礼由大夫荀息主持。在葬礼上，里克率领屠岸夷等武士手持利刃，公然行凶，将骊姬、少姬、奚齐、悼子两对母子全部当场杀害。
荀息阻拦不及，挥泪长叹道自己有负于献公托孤的信任，当场自刎。
群臣大乱，里克挥舞宝剑，号令群臣重新商议国君人选。重耳比我年长，加之我这一派的大部分人都上不得台面，所以自然争论不过重耳一派。最后里克与众大臣共同决定，派使者前往狄国去请重耳回国继位。
这一切都在郤芮的预料之中。
一旦重耳同意回国继位，我们就有了可乘之机：我会派一队死士埋伏在重耳回国的路上，绝不让他活着回到晋国；万一伏击失败，重耳真的回了晋国，我的间谍就用舆论把他击垮——献公刚死，你不老老实实服丧，却趁着动乱回国谋取王位，这是不忠不孝。到时候不用我动手，百官自然不会放过他。
我万万想不到，重耳竟然拒绝了。
第三个被我利用的人，是秦穆公。
重耳拒绝回国继位，使者很费解，只好报告里克：“重耳公子说，如今父丧在身，不能回去继位。要等他为父守孝三年之后再议。”
这真是匪夷所思。不只里克惊呆了，我收到这个消息，也愣了半天。原以为他和他的手下都是一群莽夫，没想到他如此谨慎，没有让我们抓住把柄。
不过这样也好，我的机会来了。
没几天，里克果然派了使者来梁国见我，请我回国继位。
使者叫吕省，正巧也是我的人。我拉着郤芮、吕省坐在一起商议：“重耳已经拒绝了，我如果轻易答应，也可能会被人攻讦。如何是好？”
郤芮微微一笑：“我们先欲擒故纵，做做姿态。吕省，你回去就跟里克说，‘夷吾公子跟重耳一样，对父亲的去世伤心欲绝，不愿继位。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二位公子都不愿回国，既是出于孝心，也是有诸多顾忌。我们不如请秦穆公帮我们做主，立一位新君。秦穆公如果愿意出面扶持某位公子，那位公子想必就不会拒绝了。’”
我更加疑惑了：“秦穆公？说起来，他还是我和重耳的姐夫呢。。。当年我父王不顾天下耻笑，娶了自己的庶母齐姜。齐姜生下一子一女，就是我大哥申生和大姐伯姬。后来秦穆公励精图治，寻求政治联姻，向晋国求婚，父王就把大姐伯姬许配给他。这事在诸侯之间已经不是秘密了，‘秦晋之好’嘛。说起来，秦穆公对我们晋国确实感情深厚，立新君这种事他是一定愿意帮忙的。但是最大的问题在于，他凭什么扶持我，而不是扶持重耳呢？”
“很简单——贿赂。”
“贿赂秦穆公？用什么？”
“一国之君什么都不缺，只能用土地。你可以向秦穆公承诺，继位后就把黄河以西的五座城池献给秦国。”
“这、这怎么能行！”我听得心惊肉跳，“那些土地可是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怎么能轻易拱手让人呢？要割给秦国足足五座城池，到时候里克他们非把我废了不可！”
郤芮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更何况这只是口头上的承诺，等你成了晋侯，割不割地还不是你说了算？秦国兵力可是远远不如我们晋国呀，到时候就算秦穆公火冒三丈，又能把你如何呢？实际上，我们不必付出一寸土地，只要公子你舍得花费些金银就可以。”
我恍然大悟：“先生妙计呀。如此说来，只需要动动口舌，就能骗得秦国为我所用。我的那些金银玉器当然不在话下，都由你随意支配。”
郤芮点点头：“那好，我们这就分头行动。吕省，你立刻回晋国，按照我教给你的话，回复里克。另外，你嘱咐优施、屠岸夷那几位，抓紧时间收买人心，为我们公子造势。”
吕省点头答应，立即起程了。
郤芮看向我：“公子，全天下的人都盯着你和重耳呢，我们不能大张旗鼓地从梁国赶到秦国去找秦穆公。要贿赂他，现在就有个绝佳的机会。”说着抬起手，在虚空中指了指秦国方向：“秦国来人了。最近秦国开始与梁国往来，前些天秦穆公派了公子絷来访梁国，现在就在馆驿里。”
我不由得抚掌大笑：“郤芮啊郤芮，你可真是运筹帷幄，谁都逃不出你的算计。”
公子絷是秦穆公身边最得宠的人，穆公对他非常信任。我们都与他打过交道，他这个人非常聪明，但极其贪财，很容易被收买。
事不宜迟，我和郤芮准备了黄金四十镒、白玉器件六双，前往梁国馆驿拜访公子絷，说明来意。公子絷看到礼物，乐得合不拢嘴，当即拍胸脯答应下来，动身回了秦国。
晋国那边，里克听从了吕省的建议，恳请秦穆公出面帮晋国选立新君。穆公果然去找公子絷商议：“帮助晋国，我是义不容辞的。我打算立公子重耳，你觉得怎么样？重耳这孩子仁义贤德，而且很有能力。夷吾嘛。。。似乎差了点。而且我总觉得他心术不正。”
公子絷转了转眼珠：“主公您说错了。正因如此，才更应该立夷吾。如果完全为晋国考虑，当然要选一个能力、品行俱佳的公子；但要为秦国考虑，就应该立稍差一些的公子夷吾。一来，这样晋国将来才不会过于强盛，威胁到我们。第二，正因为他能力和威望都差些，继位之后才会真正的感激和服从您，方便我们摆布。第三，我上次在梁国遇到了公子夷吾，他说若有幸得到您的帮助，回国登基后一定会把黄河以西的五座城池割献给秦国，作为报答。”
听到秦国传回来的这些消息，我长出了一口气。公子絷果然没让我失望，秦穆公决定辅立我回国即位。
公元前651年，在秦穆公亲自率领的军队护送下，在里克、吕省等百官的欢迎中，我回到晋国继承王位。经营、筹划了这么多年，愿望终于实现了。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即位后，我对里克总是放心不下。他手握兵权，万一被他知道申生之死与我有关，要杀我就跟当初杀奚齐一样简单。
此人必须除掉。我先在军中安插亲信、眼线，削弱里克的军权，然后编了个意图谋反的罪名，派屠岸夷带兵包围了他的将军府。
我想，当里克打开府门，看到带兵的竟然是自己的下属，是那个曾经劝自己杀掉奚齐母子的屠岸夷，那一刻他一定什么都明白了。因为他没有反抗，径直回到房间里自刎了，死前只留下一句话：“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臣闻命矣。”
斩草要除根，还有很多当年支持过申生、重耳的卿大夫们现在仍在朝为官，而重耳现在还远在翟国活的好好的。这些人一日不除，我就一日不得安宁。我如法炮制，一年之间就诛杀了不少大臣。
次年，秦国使者来访，委婉地提到那五座城池。我早有准备，推脱说城池土地都是祖辈打下来的，要把祖宗基业拱手让人，我做不了这个主。使者大怒，拂袖而去。
一转眼又是十年过去了。秦穆公突然发兵，直奔晋国袭来，宣称是晋侯夷吾不贤，他要护送重耳回国即位。我不由得惊喜交加：惊的是秦国军事实力不如晋，竟敢发兵来攻；喜的是重耳始终是我心腹大患，这次竟然跟着秦穆公送上门来。
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宣布御驾亲征。
晋军几乎全部出动，我顶盔掼甲，意气风发，晋军上将数十员在我身后一字排开。秦军在对面压住阵脚，白发苍苍的秦穆公和多年未见的二哥重耳坐在同一辆战车里，凝望着我。
我一抬手，身后的千军万马就向敌人冲去。两军短兵相接，顿时尘土飞扬，兵器碰撞的声音震耳欲聋。
优施、屠岸夷二人突然从前线跌跌撞撞地跑回来：“主公，此事蹊跷，有两支队伍临阵倒戈了！”
我一惊：“怎么可能！快去查问，是哪两个将军带的队伍，带来见我！”
“遵命！”刚说到这，优施脸上的表情变得惊恐万分：“主公，那、那两支队伍冲我们杀过来了！”
我抬头看去，两支晋军手持兵器向我冲来，队伍最前方的两个主将，赫然正是郤芮、勃鞮。
他们两人反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头脑突然异常清醒：夷吾啊夷吾，你好糊涂。勃鞮是天下无双的剑客，为何刺杀重耳偏偏会失败呢？郤芮是智谋过人的谋士，为何屡出昏招，先让我背信弃义得罪秦国，又让我诛杀大臣，得罪天下士人呢？
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只看见一杆明晃晃、亮闪闪的长戟向我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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