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某种心照不宣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悄然滋长,像蛛网,细密而粘稠,拂之不去。
回到客栈房间,气氛比前一夜更加微妙。屏风依旧隔开内外,但空气里仿佛都残留着方才街上那个短暂拥抱的温度和触感。
许凌云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里间,背对着屏风飞快地脱去外衣,钻进被褥,动作快得差点把自己绊倒。她用被子蒙住头,黑暗中,白清揽住她肩膀的力道,他胸膛的温度,还有那近在咫尺的清冽气息,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心脏还在不争气地狂跳,脸颊滚烫。
外间,白清站在榻边,许久未动。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许凌云肩头布料柔软的触感,以及……更深处,那纤细骨骼的轮廓。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股陌生的、躁动的情绪。他一向自诩冷静自持,可方才街上那一刻,他的反应几乎出于本能,快过思考。松开她之后,指尖那瞬间的空落感,清晰得让他心惊。
他沉默地吹熄了外间的灯,和衣躺下。里间许凌云刻意放轻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两人隔着一道屏风,各自无眠。
***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依旧按照计划,或是去市集了解行情,或是拜访其他相关商户,为三日后的最终商谈做准备。表面上,他们依旧是那对来自江南、恩爱默契的年轻夫妻“白老爷”和“白夫人”。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许凌云发现,白清看她的时候,眼神里多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平静或礼貌的温和,那目光有时会带着一丝探究,一丝隐忍,甚至在她不经意转头时,捕捉到他未来得及收回的、专注的凝视。而当她看回去时,他又会迅速移开视线,恢复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耳根处,偶尔会泛起极淡的红色。
她自己也变得奇怪起来。会下意识地注意他的喜好,记得他喝茶不喜欢太烫,记得他翻阅书卷时习惯用食指轻轻敲击页面。走路时,她会不自觉地靠近他那边,贪恋那片刻的、若有若无的竹香。当他以“相公”自称,或唤她“夫人”时,她的心跳总会失控片刻,那扮演的称呼,听在耳中,竟带上了几分真实的甜蜜与悸动。
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许凌云清楚地知道,戏,快要深入骨髓了。
第三日,查看货样的日子到了。这次是在陈氏商行的库房,气氛比前两次要严肃许多。陈老板带来了账房和几个老到的师傅,显然是要动真格的了。
白清依旧从容,仔细查验着丝绸的质地、染色和织工,与老师傅讨论着技术细节,言谈间专业而精准。许凌云则主要负责核对货单和样品,她心思细腻,很快发现了几处数量与描述上的细微出入。
“陈老板,”许凌云拿起一匹标注为“苏杭顶级湖绉”的料子,微微蹙眉,“这匹料的经纬密度,似乎比样品略稀疏了些,光泽度也稍逊。还有这批‘雨过天青’的染色,色号似乎与样品册上标注的‘天水碧’有异,更偏向‘孔雀蓝’了。”
她语气平和,但指出问题一针见血。陈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接过料子仔细看了看,又示意老师傅查验。
老师傅查验后,对陈老板点了点头,低声道:“这位夫人好眼力,确实……略有差异。”
陈老板脸色微变,看向许凌云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郑重,他干笑两声:“这个……许是下面的人弄混了,或是运输途中有些许损耗,白夫人放心,定给二位换上最好的货!”
白清适时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陈老板,我们夫妇是诚心合作,看重的是长久的生意和信誉。这些许差异,若是无意之失,自然好说。但白某希望,日后的大宗交易,品质须得与样品完全一致,方能互利共赢。”
他这话软中带硬,既给了对方台阶,又明确划下了底线。
陈老板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连连点头:“自然,自然!白老板、白夫人放心,陈某做生意,最重的就是信誉!这批货定给二位换成最好的,价格上,也好商量!”
接下来的谈判顺利了许多。最终,双方敲定了第一批货的数量、价格和交付日期,签下了初步的契书。
从陈氏商行出来,已是夕阳西下。巨大的成功让许凌云暂时抛开了那些纷乱的心绪,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
“成了!真的成了!”她忍不住拉住白清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白清,你看到没?陈老板最后那表情!”
白清低头,看着她拽着自己袖子的手,那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目光在她明媚的笑脸上停留片刻,唇角也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清浅的弧度。
“嗯,看到了。”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你方才指出布料问题的时候,很厉害。”
这直接的夸赞让许凌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飞起红霞,松开他的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脸:“……也没什么,就是看得仔细了点。”
“细心亦是难得的本事。”白清看着她微红的侧脸,轻声道。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金色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仿佛密不可分。成功的喜悦冲淡了之前的尴尬,气氛变得轻松而融洽。许凌云叽叽喳喳地说着方才谈判的细节,白清偶尔回应几句,目光却始终落在她神采飞扬的脸上,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专注与温柔。
回到客栈,许凌云还沉浸在成功的兴奋中。她让伙计将晚膳送到房间,还特意要了一壶清酒。
“庆祝一下!”她给白清和自己各倒了一杯,举起酒杯,笑容灿烂,“敬我们……合作无间!”
白清看着她眼底的星光,接过酒杯,与她轻轻一碰:“合作无间。”
清酒入喉,带着微辣的甘醇。几杯下肚,许凌云的脸颊染上绯红,话也更多了起来。她开始说起到书院后的一些趣事,说到许凌霄,甚至说到自己小时候的糗事。烛光下,她眉眼生动,笑声清脆,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白清向来沉寂的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
白清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因为她某个夸张的描述而微微挑眉,或是被她逗得低笑出声。他发现自己很喜欢看她这样毫无防备、鲜活明媚的样子。这与书院里那个时而狡黠、时而莽撞、时而……对他流露出不同情绪的许凌云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个让他越来越无法忽视的存在。
酒意渐浓,许凌云的话速慢了下来,眼神也有些迷离。她支着下巴,看着坐在对面、烛光下轮廓愈发清俊的白清,忽然问:“白清,等任务结束了……我们回去了,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白清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紧。他抬眸,对上她带着醉意、却异常认真的目光。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眸子里,此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和期待。
像现在这样?是哪样?是像这样与她同桌共饮,听她说笑?还是像这样,扮演着亲密无间的“夫妻”,享受着这虚假又真实的温存?
他知道她在问什么。他也知道,自己给不出答案。
任务结束,一切回归原位。他是书院里清冷独行的白清,她是活泼跳脱的许凌云。那层“假夫妻”的外衣将被剥去,到时,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见他不答,许凌云眼中的光微微黯淡下去,她自嘲地笑了笑,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嘟囔道:“算了……当我没问。”
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我……我去睡了。”
看着她摇摇晃晃地走向里间,白清下意识站起身,伸手虚扶了一下。许凌云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低声道:“我没事。”
她快步绕过屏风,消失在视线里。
白清站在原地,伸出的手缓缓垂下,指尖蜷缩。他看着屏风后晃动的影子,听着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衣声,然后是陷入被褥的细微声响。
房间里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和两人刻意放轻的呼吸。
白清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却吹不散心头的烦闷与……那越来越清晰的悸动。他望着窗外洛阳城的万家灯火,第一次对自己一贯坚守的冷静和界限,产生了动摇。
假戏若已动了真心,又当如何?
里间,许凌云将滚烫的脸埋在枕头里,酒意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酸楚,让她眼眶发热。
她知道自己完了。
她好像,真的喜欢上白清了。
不是任务,不是扮演,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外表清冷、内心却有着意想不到的温柔和可靠的白清。
可是,他呢?
他那句未曾说出口的答案,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