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
谢念带着几分不真切的熟悉看着城门,仿佛是游子久未归家而导致近乡情怯的陌生。
早就候在城门外的朝云见了,忙上前来为他接尘。他就这么站在车前不动作,目光紧紧锁定在不远处站在原地不动的男子,那是他的长兄,谢言,《小戎》中说过: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老爷子酷爱先秦文学,连带着给两个儿子取名也沿用了。
小时候,他总是以这个名字为豪,觉得与长兄的名字相似,总是好的,时过境迁,他忽然觉得自己无福消受这好,拿着太烫手。
“二爷可要朝云扶您下来?”朝云在旁边施施然行了一礼,看着谢念越发寥落的目光,怕惹他衰气,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这时,成熟一点的暮云说:“大人知道二爷今晨回来,特地命人从坊间买了些香饮子和豆糕回来,热在家里,知道二爷爱吃。”
谢念这才下来,一路走到谢言身前站定,道:“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谢言也不恼,看着心心念念的弟弟,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血亲,已从青涩稚嫩的少年蜕化成桀骜的青年,不由得感慨自己错过了他好些岁月,忍不住伸手想摸摸他的软发,措不及防被一巴掌打开。
谢言顿了顿,温声道:“身量高了许多,离行前才到我胸脯,如今都快过我下颚了。”
谢念一股气被他温和的语气从头淋到脚,不好发作,更加气势冲冲:“你是不是心虚了?觉得对不起我?覆水难收,回不去了。”
饶是谢言觉得与弟弟久别重逢,他在外又不被扶持难免有些气受,也被他着分毫不客气的几近顶撞皱了眉,嘲讽道:“不能好好说话?在外面沙子没吃够?”不由分说扯了他进自己的马车。
甫一进马车,谢言就再没对他说过一句话,端坐在马车里,
谢念掀开帘子,把头转向窗外,看着街上人来熙往,车水马龙,一阵气闷,像是一股邪火没出发了,不由得手上施力。下了车,谢言见谢念还兀自坐在车里,笑道:“你心里不爽快,扯那帘子作甚,它可招惹你了什么?”说着伸出手,竟是要亲自扶他,“下来。”
谢念这才下了。边塞的夜晚,是恶劣的昼夜更替,听着一身腱子肉的糙老汉唱着粗犷嘶哑的歌谣,扑腾着的炸裂着火花的篝火,燃起呛人泪下的炊烟,临时支起的简陋军帐,巡夜士兵身披甲锐迈着步子查岗,一片无垠。京都富贵花做久了,免不了一身公子脾性,又不合群,在难得休息时,便开始涣散意识胡思乱想,想着什么时候自己可以云归故乡,等着人来接自己,过得久了,期盼却越演越烈,直至后来,觉得没有希望了,话说的少了,越发灰心丧气,但好歹有了个可以说话,叫楚墨。
可是,后来这个说话的人不见了,像是谢言当初把自己送去边境一般地决绝。
他想了想,自顾自言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天涯何处,人话凄凉。
本来自己是想厌恨的,但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揭开的更好,让它沉淀在时光里,埋在孤境的黄中土,和黄沙一起磨痕逝去。
曾经说过的“官家怕重蹈太祖大权旁落覆辙,重文抑武导致积贫积弱,靖康未雪,临安只得一时安定罢了。一朝倾覆不堪设想。”
一个连皇帝都会御驾侧批的国度,士心高涨哪会如想象般不堪。
觉得官吏在其位不谋其政,空食官饷蛀肉百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觉得谢言外表高风亮节内里买亲求荣。
觉得真心被人践踏弃之如敝屣,暮云告诉他当初送他去边关是保他最好的办法,祸从口出,这个罪合该自己遭受。
他看到每每赌气跑去的平康坊的方向,忽然间觉得很多事情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当年在宫中见到那个尚工局的司彩在莲池旁的低吟着: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
兄弟既具,和乐且融
······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
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只见一座府邸匾额上端正题了两个大字:谢府。
阔别重逢,谢念心中久积的怨愤似乎也在慢慢被消弭,听兄长在耳边悠悠说:“道之云远,既俟君子,云胡不喜?”
谢念想起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笑道:“南风知我意,怯怯总乡情。”
“归家了。”兄长牵起他的手。一点一滴旧事重提,朝花夕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