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起背包,带着菲洛向校园图书馆走去,这时早过了麦高芬中学的放学时间,校园路上略显冷清。
今天是个大晴天,初秋的金黄色并没有很快地降临到西雅图,四周仍是一片夏季弥留的绿色。风很温和,吹来一阵花香,菲洛的发梢不经意间扫过道林的脸,他皱了皱眉,抬手挠了挠微痒的脸。
菲洛忙把手伸进卫衣口袋,取出一个橙色橡皮筋,迅速把头发扎成短马尾,然后朝道林笑笑:“抱歉哈,我的头发拂到你了。”
“没关系,你的头发又不臭。”
“……”
图书馆很安静,菲洛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跟随道林走到一张空桌前坐下。
道林从背包里拿出一台手提电脑,连上Wi-Fi后登录邮箱,将邮件打开,下载了文档,然后将电脑推到菲洛面前:“这是上周末他们发给我的采访稿件,你校对一遍。”
“校对?”
“是,校对。一些新组员在语法和用词上有时候不够严谨,辛苦你了。”
“不辛苦。”菲洛拼命掩饰失望的表情,把脸凑到电脑前,默默读着别人的新闻稿件。一边读一边幻想有一天,稿件的署名人一栏会写着自己的名字。
道林若无其事地翻着课本,故作认真地复习功课,余光不时扫向身旁的人:菲洛失落的表情皆被他收入眼底。他当然知道她不高兴,可他就要磨一磨她那股缺乏理性的蛮劲儿。
想当记者,不能只有热血,这是一份需要理智对待的工作。
尽管对校对工作毫无兴趣,但好歹是组织交代的任务,菲洛只得沉住气,认认真真将所有稿件校对了两遍,查漏补缺了一番,然后将电脑归还给道林:“好了。”
道林合上课本:“下周同一时间,我们在图书馆碰面。”
“下周?”
“对,下周。”
“我还要继续校对?”
“是的,你还要继续校对,下周,下下周,下下下周,总之,这个学期的校对工作都由你来完成。”道林打开文档,查看菲洛的校对成果。
菲洛黑着脸,端详道林线条硬朗的侧脸:“组长,这个学期,我是不是都不能参与采访工作,只能当个寂寞的校对?”
“暂时是这样安排的。再说你也不算寂寞,我不是陪着你吗?”
谁要你陪啊!菲洛愤然起身,不自觉提高了音量:“道林,你报复我?”
道林看了看四周,竖起食指,提醒她:“这里可是图书馆,要保持安静,赶快坐下!”
菲洛正在气头上,狠狠瞪了他一眼。旁边的人一阵好奇,纷纷朝他们看过来。
道林一把将菲洛按回座位,放低声音说:“工作无贵贱之分,怎么?你觉得我要你校对稿件,大材小用了?”
岂有此理?他竟还揶揄自己!
“道林,我面试那天有点儿紧张,顶撞了你,所以你要公报私仇是不是?”
“你爱怎么想是你的事,我没那工夫解释!”
道林不屑争吵,回头继续看电脑。
菲洛咬咬牙,突然伸出双手,扳住了道林的肩,霸道地扳过来,逼着他正视自己。
“道林,成为一名记者对我来说相当重要,就像不能失去爸爸一样重要,你能想象到吗?”
道林本想继续戏谑她,可是被菲洛这么一吼,他怔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不过是较劲,她却是较真儿。
“道林,你身为组长,居然利用我的理想打击我,只为出你自己那一口怨气,你这种做法,实在不像个男子汉!”菲洛急红了眼圈,不想再和他浪费时间,拿起书包就走。
道林愣了愣,刚才,她是被自己气哭了吗?
道林收拾好背包,急急往外跑,跑出图书馆后,一眼望见那个瘦削孤独的身影。
“菲洛。”
菲洛假装没听见,加快脚步往前走。道林加紧步伐跟了上来,她干脆小跑起来。
道林一个箭步冲上来,伸手拉住了她,确认菲洛眼里并没有泪,这才松了一口气:“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哭了。”
“哭?为什么?为了你吗?不好意思,没让你看成笑话,我是有点儿气急败坏,但我不是那种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女生。”
她想继续往前走,可道林挡住了她的去路,认真地说:“菲洛,我没想看你笑话,我没这种阴暗的爱好。”
“那你的爱好是什么?滥用职权,公报私仇,还是追着别人屁颠屁颠地跑,趁机炫耀大长腿?”
“……”
道林又气又好笑:“菲洛,你是不是每次感到焦灼,就会变得这么尖酸刻薄,和整个世界过不去?”
“没,我没和世界过不去,我顶多和你过不去而已。”菲洛无心恋战,甩他一记眼刀,一弯腰从他的胳膊下钻过去,继续走自己的路。
道林喊住她,试探着问:“你想退出新闻小组吗?”
菲洛猛地一怔,回过头,万分笃定道:“如果你非要让我当校对,那我就当校对,谁让你是组长呢,我认栽,但我不会退出的,坚决不会!”
经过两年前那一役,谁也别想再击倒她,菲洛暗暗起誓。
道林感受到她的执着,心里难免有些好奇,菲洛说过,当记者对她而言很重要,就像不能失去爸爸一样重要。
难道……她失去了爸爸吗?那不就和他一样了?
一丝怜惜涌上心头,道林有些心软:“我刚刚说过,工作不分贵贱,做校对并没有低人一等。如果你真的那么渴望采访,我可以让你试一试,别人有的,你也该有。但是……采访范围仅限于校园内,目前你经验还不够,不能外出。至于能不能在校园内挖掘新闻,那就要看你自己的观察力和运气了。”
“你允许我出去采访?”菲洛喜出望外,“组长,那是不是从明天起,我就可以写自己的新闻稿了?”
“如果你有重大发现的话,当然可以!不过我提醒你,校对的差事仍然由你负责,跑不了的。”
“没问题。”菲洛比画一个“OK”的手势,刚刚的坏情绪统统消散,仿佛与道林从未有过芥蒂。
她看重的是记者工作,对于道林这个组长,不论他对她是友好还是冷酷,她并不真的在意。
终于能以记者的身份开始采访了,菲洛由衷地欢喜。
她深深地向道林鞠躬:“谢谢组长,没想到在紧要关头,你的善意战胜了你的恶意,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道林嘴角抽搐,这女孩是变着法子骂人呢:“月同学,你要不会夸人就别夸了,别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3
要问菲洛为什么如此强烈地渴望成为一名记者,那得追溯到两年前的那个雨天。那时菲洛一家还没有移民美国的打算,菲洛还在硕都的长英中学念初二。
那一天,菲洛打着自己最喜欢的小彩伞出门,爸爸追了出来,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今天要像平时一样,好好上课,不要胡思乱想。”
菲洛点点头:“我当然会好好上课,不会胡思乱想,爸,你别瞎担心啦。”
“那就好。”爸爸和蔼地笑着,伸手揉了揉菲洛的脑袋瓜,“下雨天,路上小心点儿,爸爸今天有事,就不送你了。”
菲洛说没关系,挥挥手走了。
刚到学校,她就敏锐地察觉到班里的气氛不对。同学看她的目光很可疑,那忌恨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
菲洛带着满腹疑惑回到自己的座位。
同学们开始交头接耳,毫不顾忌菲洛在场,不时瞄她一眼,生怕她看不出大家都在批判她。
菲洛眼观鼻鼻观心,默默拿出课本不予理会。同桌季萍萍煞有介事地将桌子往一侧挪了挪,刻意拉开与菲洛的距离。
尽管桌子与桌子之间只隔着一条缝隙,但已足够表明季萍萍的态度,她正在向菲洛传达自己的抵触情绪。
非议声越来越高,菲洛开始犯嘀咕——同学们都怎么了?她做错什么了吗?
菲洛揉揉太阳穴,试探地看一眼隔壁组的闺蜜陶叶,希望对方能大发慈悲告诉她,这个清晨到底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同学和同桌怎么都对她这般敌视?
感觉到菲洛投来的目光,陶叶略显躲闪,不知所措地别转了脸。
她的反应让菲洛很受伤。同学们当面议论她,菲洛姑且可以忍;同桌要与她划清界限,菲洛可以忽略;可连最要好的朋友也刻意回避自己,菲洛实在难以释怀。
她起身走过去拍拍陶叶的肩膀:“可以谈两句吗?我在走廊等你。”
陶叶是个长发女生,走起路来,马尾辫总是很有节奏地一甩一甩,令人有种上前一把揪住的冲动。
念着往日的情分,陶叶无法装聋作哑,更何况冯千阳已经找上门了,她无处可藏,唯有认栽,跟着菲洛走出了教室。
“到底怎么了?”菲洛劈头盖脸地问。
陶叶不敢置信:“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菲洛摊摊手,“发生什么事了?同学怎么了?你和我的同桌,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们干吗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我整个人都是蒙的。”
“我没有同仇敌忾,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办,你等一等。”陶叶略感为难,她没想到菲洛还不知情,她似乎对自己父亲的事一无所知。
陶叶家境优渥,刚上初中就用上了手机,到哪儿都带着。她返回教室取出手机,然后回到走廊,登录微博点击热搜榜,将手机递给了菲洛。
菲洛看到了父亲的名字,甚感诧异,点击热搜一看,各大媒体都在报道一件事。
恒星集团在中国医药行业,乃至国际医药行业,都是顶尖大企业。最近,恒星集团正在研发一种新药物,经临床试验,有志愿者服药后致死。而这种药物的研发报告,竟是恒星集团从竞争公司那里剽窃来的。
恒星集团自食恶果,而剽窃他人劳动成果的具体人员,正是研发组组长,菲洛的爸爸,月海德。
恒星集团在行业内地位显赫,这桩国际性的商业丑闻让恒星集团名誉扫地。
据微博大V透露,月海德已被开除,并在出门上班时被警方逮捕拘留,带回去协助案件调查。
“不可能!”菲洛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我爸爸才不会偷别人的东西,我爸爸一定是被冤枉的!”她对爸爸一向充满敬佩和信任,她相信他绝不会做那种有损职业操守的事。
“陶叶,你相信我吗?我爸爸绝对不是那种人!”菲洛看着好朋友,可从对方眼里,她读到的只有同情和怀疑。
陶叶,她的好朋友,非但没有在这个时候为她挺身而出,甚至在全世界都怀疑她的时候选择背弃她。
菲洛不知道,究竟是舆论压力太过逼人,还是她和陶叶的友谊太过脆弱。她将手机还给陶叶,拼命摇着她肩膀:“陶叶,你到过我家吃饭,见过我爸爸,他还给你做过柚子茶,在你生日的时候送过你和我同款的手套,你接触过真真实实的他,怎么能够怀疑他?”
陶叶为难地摊了摊手:“我……我是想相信的,但我妈妈说,人不可以貌相……你爸爸一定不是好人,好人又怎么会偷东西?我妈妈还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要我以后……和你保持距离,不可以再把你带到我们家里。”
“你妈妈凭什么这么说我爸?”
“这么说你的可不只我妈妈,还有别的同学!是你爸爸做错了,你别拿我妈妈撒气!”陶叶也提高了音量。她无心再与菲洛周旋,她怕别的同学会质疑她,居然会和菲洛这样的人做朋友。
“菲洛,快要上课了,我要先回教室了。”
陶叶面无愧色,毫无留恋,走得飞快,往日的友情似乎被今晨滂沱的大雨冲刷走了。
菲洛倍感委屈,恨不得冲到陶妈妈面前,与之唇枪舌战三百回合。看着陶叶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菲洛感到很孤单,似乎在一瞬间被整个世界孤立了。
上课铃响,菲洛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座位,同桌季萍萍警惕地瞥了她一眼,又将课桌挪远了一些,二人间的缝隙被拉得更宽。
“我该称呼你爸爸是贼,还是盗,还是杀人凶手?”季萍萍挖苦道。
菲洛怔了怔,怒不可遏地质问:“你亲眼看见我爸偷东西了?还是亲眼看见他杀人了?你这么理直气壮,好像你在案发现场一样?”
“呵呵,我没在案发现场,但我看了微博!”
菲洛冷笑:“你看了微博,不等于你看见了事实。我也可以发一条微博,指控你人身攻击伤害我,难道你就成了暴力狂?无凭无据别胡乱指控,不然我可以告你诽谤!”
“哇,你们快来看!”季萍萍向四周招呼,“菲洛的爸爸做了坏事,她居然还有脸在这里叫嚣,果然一家子都不是好人!也难怪,她爸爸忙着偷东西,哪里有时间好好管教她!”
“呵呵,你父母倒是有时间管教你,却把你教育成这副血口喷人的德性。”菲洛盯着对方回击道。
老师刚好走进教室,听见菲洛和别人争执,不悦道:“菲洛,要上课了,你先坐下,有什么事等课后解决!”
可她等不到课后了。
菲洛无法平静,此时此刻,她根本无心计较大家怎么看她,即便连好朋友都抛弃她,她也没那闲工夫难过。她只担心爸爸。
她背上书包撒腿就跑,老师都没来得及拦住她。
那是菲洛第一次旷课逃学。她不怕受到同学的冷眼和攻击,但她担心爸爸出事。微博上说,爸爸已经被警方控制拘留,她必须马上见到妈妈,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她还要去公安局,安慰爸爸,法律会还他一个清白和公道。菲洛走得太急,把雨伞落在教室了,她冒着大雨,一路奔向市妇幼医院,妈妈在那里当妇产科医生。
医院的护士同样没来得及拦住菲洛,她不管不顾,推开了办公室门。
妈妈正在给一名孕妇检查,匆匆瞥一眼菲洛,发现她浑身湿透了,眼角布满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泪。
妈妈知道瞒不住了,可眼下她得先忙工作,于是柔声对菲洛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先到外头等我,一会儿和你细说。”
妈妈平静的语气给了菲洛莫大的安慰,她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轻掩上门急切地问:“妈,我只有一个问题,爸爸还好吗?”
“还好。”妈妈朝菲洛笑了笑,“不论遇到什么事,都没必要淋湿自己,要相信你爸,就像我相信你一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妈妈的镇定使菲洛振作了不少,她终于不那么慌了:“妈,我到外头等你。”
她将满腔的疑问咽进肚子,默默退了出去,不再妨碍妈妈工作。
妈妈说爸爸没事,那爸爸就一定没事,妈妈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都会好好的”,那一切便都会好起来,我们也都会好好的。菲洛不停给自己打强心针,试图让自己相信,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恶劣。
无奈,事与愿违,菲洛一家并没有好好的,相反,不明真相的人差点儿将爸爸逼上绝路。
(未完待续
星辰大海大家好,我是你们作者的朋友,她让我来更新,我就写这么多,见谅